门前的父爱

那时候我还时常站在窗子前缄默地望着被雨水打湿的路面，像极了二十年前落在家门前的淅沥小雨，我独自在树下贪玩，一抬头便看见整个天空盛开一簇一簇雪白雪白的洋槐花。
那年我九岁，那应该是我能忆起的最久远最美好的时光罅隙，母亲每日都要下地耕作，父亲在我们那座城市的一个国企上班，姐姐在西边村口读初中，而我才刚上小学。记忆中，我总会在门前的洋槐树下玩耍，或与姐姐或与同班同学或独自一人，有时候我就抓着茶杯粗的树干转圈，一边转一边抬头看天，就会感觉天空也跟着迅速旋转起来，越转越快，我不知如何让它们停止转动，直到自己累得满头大汗，坐在温热的大地上继续眩晕，我想我一定是喜欢上那种眩晕的感觉，那种在眩晕中飞驰的时光，天空一下子就变成黑夜的模样。
更多的时候，我都会独自一人在树下安静地看地上细微的裂缝，那些纵横交错的纹理一直绵延到我不曾梦到过的地球角落，我甚或还会用树枝描画出些许不尽一致的纹路，我以为将这些细小的纹路全部画在纸上刻在心中，就应该被叫做地图。
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母亲度过的。父亲在城市上班，不便每日骑着自行车赶三十里路回家，所以每每等到周五黄昏，在厨房忙碌的母亲都会让我到门前路口看父亲回来没有，我总喜欢站在门前那棵洋槐树下出神眺望，头顶是比地平线更加迅疾黯淡下去的墨色天空。
在那些个天光微弱的梦里，我对着一格一格的作文纸淡写着父亲的容颜，这大概是源于父亲在外忙于工作以及他表达爱的细腻与温和。只记得九二年的春天，母亲张罗着盖新房，父亲因为在工厂上班不小心砸伤了脚指被送回家休养，那段时间我都似乎没有跟父亲说过一句安慰和关心的话语，而是每天下午放学后出去玩耍或者到同学家写作业，一直写到天黑，一直写到天黑都没有问过父亲痛不痛，只是在一旁安静地观望医生给父亲换药，一次又一次，都没能撕开关于我血脉相连的心碎。
只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给我带回来很多玻璃弹珠，最后都让我全部弄丢，只记得每年五月，母亲总会在门前钩下一大堆诱人的洋槐花，然后做成香甜的槐花蒸饭，偶尔姐姐也会叫上我偷偷在自家门前钩槐花，我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串又一串塞得满满一口，那样沁人心扉难以忘怀的记忆，在清晨的窗棂外耀耀生辉，永不熄灭。
我依旧喜欢在自家门前的洋槐树下玩耍，也习惯了每个周五黄昏在树下等父亲回家，晴朗的夏夜里，我时常与父亲在门前铺一苇芦席席地而睡，一睁眼，是皓月当空亦是繁星满天。我就在想父亲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像月光一般温柔抑或如天河一样明澈？母亲说，父亲是一个好共产党员。
父亲偶尔也会给我和姐姐买一些城市里新鲜的小东西，有次买的是带颜色的泡泡糖，我居然不知道怎么吹出大大的泡泡，只好把嚼软的泡泡糖吐出来然后用手扯成薄薄的样子吹，将一旁的姐姐和父亲惹得笑个不停。记忆中我很喜欢故乡洋槐花盛开的季节，第一次吃过之后便记住了那样甘甜至心底的独特，那样的甘甜，是不是父亲的味道？
十二岁那年暑假，我去父亲的工作单位住了一段时间，那是父亲第一次带我去他工作的地方，我看到他工厂里到处是奇怪的机器与钢铁，我看到他在工厂里忙碌认真的身影，我看到他很少抽烟也很少喝酒。在那段光阴里，我一个人在父亲的房间写暑假作业，窗外是炎热的夏天，有刺眼的阳光在楼层之间相互折射。在与父亲一同前往的路上，我似乎感受到来自他的温柔，正一点一点溶于我的血液，汹涌地流向心脏。
在后来无数个黄昏里，我都一直会站在洋槐树下等候父亲的出现，那是一段充满期待而寂寞的时光，天空以不曾料及的速度沉默下去，在沉默的寂静里，我没有长大，洋槐树没有长大，我们都没有长大。直到那一年那一天，我在初中毕业的合影里听到知了哀伤的歌唱，父亲开始办理退休，洋槐树哗然倒下。我看见一大群布谷鸟从门前的天空里缓缓飞过，它们的黯然，装不下我的泪流满面。
退休后的父亲回到老家，与母亲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艰辛而忙碌的生活，我在中考后前往父亲曾经工作的城市开始了高中生涯，我也像父亲一样每周五奔波在回家的路途中，沿着他曾经走过的路，一点一点找寻着父亲在过去那么多岁月里沿途的心绪，一段从平坦到坑坑洼洼，一段从城市通往村庄的路途，我也时常会骑到天黑才到家。
只是再也无法，在抵达家门口的瞬间，看到那棵枝叶交错的洋槐树，也无法看到那个一直站在洋槐树下充满期待而寂寞的小男孩，也许经过了这么多岁月，他还是会在心里泛起一截一截忧伤的寂寞。他的寂寞，如同那年洋槐树的哗然倒下。
为了供我上学，父亲又返回他的工厂找了一点零活，我也偶尔会去看望父亲，吃一顿他做的饭，然后又匆忙返回学校，每次父亲都会送我一段路程，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在校好好读书。在城市川流不息的人潮里，在华灯初上的万家灯火中，我开始渐次体验到父亲的寂寞。
我也偶然会想起久远到落满尘埃的时光片段，我总以为父亲一词予我是模糊的，却不曾察觉，那曾经一季一季盛开的洋槐花的甘甜，早已悄然繁荣了父亲对我的爱，它们在我身后的世界里悄然滋长，填补了许多不乏空白的黑夜，在那些黑夜里，我时常一个人走在回家的乡间路上，头顶是明晃晃的月亮，我听到田野上即将成熟的麦子窃窃私语，虫儿们相互诉说着收获的喜悦。我想，父亲也一定与我一样，听到了这样美妙的声音。
后来的时候，我才渐渐体会到，父亲是幸福的。虽然远离城市，艰辛劳作，吃着粗茶淡饭，但他终于可以在奔波的路途中歇息下来，每日陪伴在母亲身边，与母亲一同吃苦一起开心。有一瞬间，我突然明白父亲对我的爱，却不经意承受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表的寂寞。
21岁那年，我离开了父亲工作过的城市，前往更远的北方。父亲说，我是一个没有梦想的孩子。或许，我也常常会在漆黑的夜里，想象着自己未来的样子。未来，太过遥远而寂寞的时光，我又怎可转瞬抵达。
大学初始，我就收到了父亲的家书，那是父亲写给我的唯一一封家书，他在信中问我宿舍几个人住，住得可否习惯，是否吃得习惯米饭，天冷了别忘记添加衣服，学习累不累，他叮嘱我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和班上同学要和睦相处；他还说：“家里玉米已经收获，麦子也已经播种，我和你妈、家里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