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红了

又是橘子成熟的季节。
在家乡满山遍野的橘子树上，红艳艳的果实挂满枝头。
果园里农民忙着采摘，商贩忙着收购。去年每公斤卖四毛钱的橘子今年卖到八毛，更加上今年产量比去年大大增加，农民脸上荡漾着笑容，谈笑声在果园里穿梭、回荡……
在健龙乡画眉村，一位老者也同其他果树的主人那样，忙着从树上采摘红橘，够不着的地方则由他的孙子孙女用一根长竹钩拉下来让他摘。见一个外人到来，拉竹钩的姐弟俩更加卖力，神态仿若游戏一般，憨态可掬。
“我来给你们照张相！”我以为他们会很高兴。
“不照。”没想到老人这样拒绝了我。
“换你的橘子吃！”我仍不甘心。
“不照相。要吃橘子你尽管吃，挑大的吃！”
大爷的竹筐里红橘垒得像一个山头，阳光照着，红艳艳的煞是诱人。一个橘子吃下去，我全身从里到外都甜透了。
“你们也来吃呀！”我望着筐里的橘子对那姐弟俩说。
仍然吊着树枝的小女孩对我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小男孩则嘣出一句：“吃伤了。”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情……

也是红橘飘香的季节，那时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知青。为照顾我，生产队安排我照看队里的橘子树。当时，橘子属于国家二类商品。我们队里的橘子因个大、味甜，年年出口前苏联，被誉为“爱国果”。为看护好这些“爱国果”，队长交给我任务时特别提醒说要严加照管，别让人偷了吃。看队长满脸严肃的表情，我感到肩上责任重大，看管果树也格外细心。
有一天放学后，我在一块平时少有人经过的野地里，逮住了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因为他们正将吃过的橘子皮往土坑里填埋。
自从橘子半熟以来，队长曾多次说过，生产队天天都有人在偷吃橘子，抓住了一定要严惩。可我一个都没逮着，感到是自己的失职。今天，终于逮住了两个，我心中升起一股完成任务的光荣感，感到了自己工作的价值。但看到两个孩子诚惶诚恐的眼神、看到他们浑身发抖的样子，我就再也激动不起来，心头涌起一股恻隐之心。
“再不吃了！”是孩子颤抖着的声音。说话时，浓浓的橘汁还留在他唇边。
就这样，我们在橘子树下对峙着：他们想征服我，而我则想征服自己肩上的责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对他们说：
“你们走吧！今后不要再吃了。”
孩子转身就跑，斜跨着书包，消失在果树林里。
当天晚上，我正在屋子里点火做饭。火苗旺旺地燃着，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忽然，房门被推开，两个人影立在屋外，一高一矮。透过昏暗的夜色，我看见矮个的少年就是下午两个偷吃橘子中的一个，高个的是他父亲。我把他们让进来，看见少年的眼眶还噙满泪水，那是被他父亲捶过后留下的痕迹。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他父亲怎么会知道？原来当时他正好在对面的山坡上挖红苕，看见了下午发生的那一幕，怕我到队里告发而带着孩子先来赔罪。
“老刁（在那里，这样称呼就算是对你的尊敬），这娃儿不懂事，我都管教过了，你千万不要给他认真。下次再偷，你帮我打就是了！”情真意切，字字感人。
待爷儿俩千恩万谢退出去后，这才发现自己今天做了一件多么崇高的事情。愉悦的心情还没有过去，我面前又来了两个人。下午对我说“再不吃了”的那个少年被他母亲揪着耳朵扯进我屋子里，嘴里还“哼哼”地哭着。我上去救下少年，捂着他那只滚烫的耳朵。
“有什么事情也不要这样打孩子嘛！”我记不准她姓什么。
“太气人了，整天在外闯祸，他老汉在屋头不把他捶死才怪！”说话间，她的胸部起伏得厉害，情绪依然激动，恨不得把耳朵从他头上扯下来。
“小孩不懂事，摘个橘子吃也不算什么大错，只要改了就没有关系。再说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我细心地安慰着她，因为从刚才来过的父子那里，我很清楚她现在最需要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她走的时候，从进门后放在我桌子上的一条围裙里捡出几枚鸡蛋。说母鸡才下蛋，凑不齐十个，满脸羞愧的样子。可我说什么也不能留下它，因为这是当地农民赶场天拿到集市交换盐巴的非常有限的资源。
夜幕吞噬了母子俩的影子。我坐在亮堂堂的灶门前，梳理着自己的思想。没想到一个橘子竟会给两个家庭带来这样一场暴风骤雨。
我感谢自己当时的感情用事，否则不知道还会发生出一些什么事情。

想想当年那两个少年，再看看今天眼前这一对幸福的儿童，在我赞叹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同时，更想念过去那两个少年。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如果成了家，他们的孩子也该有我眼前这两个儿童一般大了，要是还能记住二十多年前那次没有扬起的橘子风波，他们的感受恐怕比我还要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