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出门坐了长途汽车，晕得一塌糊涂。想起了记忆里的一些事。又发现自己好长时间没有写字，竟然不知道从哪说起。
小时候每每有一辆电驴子响亮得呼喊着，骄傲的在村里的土路上驶过时，我都会举着鼻子狠狠得吸那电驴子排出的尾气，那味道说不出来的好闻，真的，大人说那是电驴子放的屁，因为电驴子吃的是汽油，所是屁是汽油味的。汽油的味道，就根深蒂固得以接近香甜的同宗扎根在我的印象里。这种味道吸引着我，可是电驴子太稀少了，只是偶尔才会有一辆经过，我时时想着，日日盼着呼吸那好闻的味道。
初中毕业时要到沧州去考体育。我心里是兴奋的，终于可以要坐汽车了，终于可以闻那说不出味道的好闻的汽油味了。早上四点半，我随着父亲在村子十里外的公路边上等车，天还是朦胧的，在黑暗里挣扎着要亮起来的样子，远远听见了骄傲的喇叭声，远远的看见了趾高气扬的闪烁的车灯，汽车就来了。门打开，踩上汽车踏板时我是激动的，我清楚得记得我一步一步走过那三节踏板，因了不习惯，最后一个踏板时走不稳一样伸了一只手抓着踏板旁边的弧形的铁质的扶手，把自己就悠到了车厢里，车里人并不多，二十多个座位，稀拉拉得坐着六七个人，父亲在喊着我坐在前面，我兴奋着以极快的速度走到车尾，又从车尾走回车头，在车子启动将我晃得快要摔倒时，我趔趄着坐在了父亲旁边的座位上。天还没大亮，我依然知道汽车在奔跑，因为它把路边那些暗哑哑的标志都抛在了身后。我真希望一辈子都坐着汽车奔跑。
司机是个男人，收钱的是个挎着土黄色的皮包的女人，父亲在与那女人讨价还价着车费，我惊奇着那女人的皮包，居然是斜挎着搂在胸前的，那开口居然是没有拉链的，只有两个厘米见长的金属并排在那里。那女人的手指轻轻一掰，皮包就张开了口，两个金属扣就各在那口的两边上，又轻轻往回一合，两个金属扣就又叭得一声粘到了一起，皮包就又和上了。我心里充满了新鲜感。
车厢里静下来了，因为早吧，有人在补觉，斜躺着占着两个人的座位，光着黑乎乎的脚丫子，响着很大的鼾声；有人在抽烟，卷着劣质的大烟叶子；父亲也在抽烟，掏出一个小瓶瓶来卷着旱烟叶，而他的口袋里明明装了一盒烟卷的。
我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汽油的味道，不敢太大胆的使劲嗅，怕被别人知道，即使是自己的父亲。十几岁的姑娘了，总不能让人家说举止不太正常，有点怪异吧。可是当有气体吸进鼻腔时，我的胃被呛得抖了一下，那里有烟味，有臭鞋臭袜子味，还有陌生人的陌生气味，还有一种味道，直冲上了我的大脑，我觉得有点晕，在晕之前我终于知道那就是汽油味，全然没有了土路上电驴子里的汽油的香甜！
汽车继续走走停停，不时从路边装上一些人来，而在这骤然停又骤然动的过程中，我越来越眩晕，手心里沁出了一层细汗，时是6月，我的的确良半袖汗唧唧粘在我的后背上，额前齐齐的留海也湿乎乎的贴在我脑门上。父亲说：热？我说：不是，我闷。父亲说着你可能晕车了，就去开窗户。窗外的凉风冲进我鼻腔的时候和我肚子里的浊气撞了一下，我觉得我的胃就象被人猛得翻了一个个儿一样，母亲三点起来煮得鸡蛋从我的心口使劲往外窜，我都没有来得及说话，嗓子里呃了一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嘴里哇得一声喷出来，落到了我的脚下，溅到了我新买的球鞋上，也溅到了车子的座位上。收钱的女人一面问着吐了一面拿着笤帚簸箕来扫，我想对那女人露出一个愧疚加不好意思的笑容的，我真得觉得挺愧疚的，本来我可以吐在窗外的，我没想到这堆食物冲出来的速度快得不容我把头探出窗外，可是我的愧疚还没来得及展示，又一阵恶心袭来，这一次我把头探出了窗外，倾其所有的吐了个痛快。
待我把头缩回车内的时候，我才发现，车子里已满满的人了，就连过道里都站着找不到座位的人，车子里也不再安静，有熟悉的人在大声的交谈，在相互敬烟，车子在那一刻变成了令人窒息的笼子，一阵混杂的味道又冲了过来，我推开父亲递过来的装满水的罐头瓶子，伸出头去继续吐。
尽管开着窗，我还是不停的吐，记不得吐了多少次，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可吐的了，只是胃一阵阵缩着，仿佛自己想要跳出来。最后我终于自己寻了一个让胃舒服一点的姿势，头深深得低下去，埋在两腿之间，几乎要够着我的脚掌。闭上眼睛把自己陷入黑暗，我双手抱着自己的膝，就象胎儿在母体中的本能姿势一样蜷成一团，不仅仅只是寻求舒适，也在寻求庇护。在这唯一舒服的时间里，在嘈杂的人声里，我听见车尾有人也发出哇哇的声音，原来还有人和我一样在呕吐。
那一路，车子行了三个多小时，我吐出了我对汽油味的眷恋。
那一路，我觉得我就是在受煎熬，我甚至都感到了绝望，生命如此，真是无趣。
当我终于腊黄着一张小脸软绵绵的站在地上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所乘坐的汽车在当时我唯一去过的城市里是那么的矮小，车身上沾满乡村黄色的浮土，也没掩盖住好几块已经剥落的油漆。一辆辆宽敞的，漂亮的汽车从旁边驶过，我没有一丝坐上去的欲望，我闻着它们的尾气又开始晕，又开始恶心，我蹲在地上，充满忧虑：我回家时还要坐这么久的汽车！
自那以后，第一次乘车的经历就深深的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开始害怕闻到汽油味，害怕坐汽车，害怕到一接近汽车，就条件反射得眩晕，恶心，从此我晕车，从此我只要坐车都要弯下腰去，将头埋在两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