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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弟弟死后,奶奶总是在有什么难过的事情的时候,就会到屋后去哭悼弟弟。她哭的声音是她瘦弱躯体的好多倍。四面八方的人们都能够听见。她一哭,那么谁都知道我家里肯定出了不愉快的事情了。这大多数情况下是我爷爷喝醉
弟弟死后,奶奶总是在有什么难过的事情的时候,就会到屋后去哭悼弟弟。她哭的声音是她瘦弱躯体的好多倍。四面八方的人们都能够听见。她一哭,那么谁都知道我家里肯定出了不愉快的事情了。这大多数情况下是我爷爷喝醉了,又讲起奶奶的过去,说奶奶是休婆。
奶奶的第一个丈夫不是爷爷,奶奶的第一个丈夫死掉了。奶奶本有一个儿子的,也死掉了。奶奶是被逼无奈才和爷爷结婚的。爷爷那时候挺招人喜欢的,爷爷在家里是老大,曾祖父偏瘫,曾祖母四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病死的,肺结核。爷爷一个人抚养着四个弟弟妹妹。曾祖母去世时,她最小的女儿还没有断奶,盖棺盖的时候她还叫嚷着要吃奶。爷爷也才十二岁。到弟弟妹妹们都成人的时候,爷爷已经二十六岁了,属于大龄青年,要找媳妇已经很难。
爷爷娶奶奶没有花费什么东西,他带去一丈花布做聘礼,但是外曾祖父没有收,他看中的是爷爷的人品和善良,那时候的农家婚姻没有现在那么复杂。
奶奶为吴家做了许多好事情大事情。比方说我们家的三间房子。爷爷总是说房子是他一个人盖的,的确,那三间房子都是用石头做的墙壁,奶奶也说那些石头是爷爷披星戴月用脊背皮背上墙壁砌起来的。多少石头啊,大的有两百多公斤,小的也有四五十公斤,爷爷就是这样一块块地把房子盖了起来。奶奶说爷爷力气大,血也多,多少次他从高墙上摔了下来,他的身上,多少石头的脚步现在还历历可数,他的血液,还在那墙壁上依稀可辨。爷爷奶奶都是文盲,爷爷没有请过谁,就在地上画了房子粗陋的图纸,就这么瞎着眼睛把房子的框架建设了起来。但是如果没有奶奶,爷爷是盖不起这房子的。我们家的房子是1974年建的,那时候三叔才两岁,两个姑姑都是在新房子里出生的。
奶奶是个女强人,爷爷力气大,但是没有嘴巴,不会说话。奶奶的嘴巴是刀枪,什么坚硬的东西都能够攻破。就凭着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就凭着她诚实守信的品德,许多远路上来的、用马车拉木材来镇集卖的商贩,都乐于把木材赊给她,并且从来不会主动上门来收帐。奶奶就这样把盖房子所需要的木材一车车地攒够了。那些卖木材的,许多人现在还是我们家的好朋友。
爷爷的嘴巴只有在喝了酒并且是要在醉与醒的临界点上的时候才会灵便起来,一旦醉了,就什么都能说了,好多次就因为他的嘴巴,我们家失去了许多钱财和权益,许多次他还被老婆娘来到门上当着我们全家人的面打嘴巴,但是我们却不能拯救他挨打的命运,他错在先,我们只有求情的分。
奶奶为弟弟落的眼泪并不多。在1992年的农历三月十九日,奶奶的妹妹的二儿子张栋才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我们家,说是离家不远大约两里路的“黄泥巴塘”有一个被人遗弃了的小女孩。奶奶没有等他说完,就和小姑、小姑的两个玩伴跟着他一起把孩子抱回家了。
八九十年代计划生育抓得紧,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见到被遗弃的女婴。因为大家都想要儿子传香火,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是个儿子,那么第二个生下来是猪是狗他们也养活,如果是个女儿,那么他们的下一个远大目标就是生儿子,他们可以从二十岁一直生到四五十岁,他们有足够的耐心,他们有坚定的决心,他们是不见儿子誓不罢休的。儿子是势力的标志,有儿子的父母,骨头就是坚不可摧的,没有儿子的人家就是烂泥,任人欺负。他们不能没有儿子。
但是奶奶想要的却就是一个女孩。
奶奶担心父亲年老的时候没有人照护他,我是儿子,我会娶个老婆,但是没有任何一个老人敢于信任一个外来人的孝心。2003年,我们家对面的龙津上村陈家龙潭,一个老汉就曾经被儿媳妇逼得先是用刀子自杀,被及时抢救、法院保护之后几个月,老人还是上吊自杀了。他们从来不认为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女能够对自己尽孝心。
的确值得担心啊,我们那里有好多个老人甚至是被亲生儿女虐待至死的。
吴应荣是个包工头,家里很有钱,他和老婆一共生了九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一个儿子,几年前在昆明伙同同乡抢火车被判了刑但是越狱了。我要说的不是因果报应。我要说的事情很简单,他们住在大房子里,却把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安置在猪圈隔壁的小柴房里,病了也不管。一次吃饭的时候,老人见儿子在吃猪肉,她流着口水对他说:儿啊,妈拿一只小鸡跟你换一块肉吃吃嘛……但是他没有理老人,自顾自地吃着。老人快死的时候卧床不起,他们也没有吩咐人照顾,老人只好把自己拉的屎用手抓起来,把整个屋子都扔了个遍。老人是什么时候死的,谁也不知道具体是在哪一天。那天,她的一个老玩伴、五保户陈云莲做了一道特别的菜想起了她,就送一点到她那里去,但是陈却推不开那道她从来不上门闩的门了。陈云莲叫来了她的家人弄开门,看见了匍匐在门后,手脚拘挛,已经死了弯成一张弓的她!
奶奶没有绝对地指望这捡来的女孩会好好地照顾父亲,她只是需要一个孩子来填补她以及父亲的伤口。妹妹没有让我们失望,她健康地成长起来了,虽然小时候天天处于疾病之中。妹妹现在已经上五年级了,学习很好,并且很能干农活,一般的男子汉也甘拜下风。
但是我的父亲对这一切却没有任何的反应,他依旧那么疯着,高谈阔论着。没有什么能够拯救他了,他的灵魂已经瘫痪了,他的心灵再不能飞翔。我们也没有太在意父亲的病,他偶尔也帮家里干点事情,比如我十一二岁以前他见到我挑水,会马上来帮我挑,但是他从来就没有和我好好地讲过话。别人家里有什么苦力要做来请人,他也会帮人家做并且做得很好。但是在家里,除了睡觉、吃饭、抽烟喝酒、高谈阔论,他就没有什么能够贡献力量的了。
2003年,我和姨娘相认了,大年初二,我买了些东西打算找姨娘和他们一家一起到龙津外祖父家拜年,父亲第一次那么早地起床,帮我把东西背到了距离姨娘家两百多米远的地方,然后对我说:我不去了,你进去吧。然后我就背起东西走了。我回头多少回,他依然在那里蹲着。那里是两条路的拐角处,有一块四五百公斤的大石头,可能是建设氮肥厂的时候拉石料掉在那里的,没有人把它搬动过。我想,父亲思想里,也许也有那么一块磐石,停留在了什么地方,不能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