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鹿

当我试图捕捉他的眼睛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他紧紧的、团团的、看不出一点棱角的头脸，细瘦而匀称的身板让我由不得一阵心疼。然而，当我们的目光碰到的一刹那，他惊慌地埋下头，眼球在两眼之间东本奔西跑，恍惚不定，真真像只惊弓之鸟，一声微响就要逃离的样子。我捏住他的手，一张嫩皮裹着棱角分明的手骨，在我的掌握中不安地扭动，又不敢十分的挣扎，吁吁地喘气似的，无端地让我想起小兽的足蹄。于是，我欣喜万分，跃跃然地盯着他的眼睛，一缕温婉的游丝从心头飘起：他，可真是一头小鹿啊！他羞赧而又埋怨的睃了我一眼，整个人儿全要缩进衣服里去，弓起的一排儿脊梁骨凸出了。我忙收回了目光，游移在乖巧地贴在额头的细发上，精巧莹滑的耳轮从发边上探出，微微地颤动，仿佛在谛听着遥远渺茫的霍霍杀声。并非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可他脸上却红一片，提醒了我的粗鲁和无理。
我所认识的这些人，总是有些共同性：体弱多病，多愁善感，少有活泼健康的人。这是一个潮湿弥漫、苍苔遍地的小圈子。见面说话总不免以忧伤做底子，以叹息做节拍；言语是雅的，缜密的，极书面化的，吐出一个账字双方都会脸红。这就像宋词的婉约派了，与他的相识即从宋词开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命缘。他真像刚从大森林里走出的小鹿，彷徨无措地踌躇在纷纷攘攘的中原。他紧紧地擤着我的手，使劲　地拦着，脸上彤彤地红光起来，不知道怎样表达　看书的激动之情才好，只一味喃喃地说着：“高兴！很——高兴——认识——你！”知识化独走风潮，孤独无依之时，突然遇到同伴，那兴奋的复杂劲儿进无以言说的。我们就以一本《宋词三百首》为媒，做起朋友来。　
我一直努力用平等的心态与他做朋友，推心置腹地亮出自己的心灵来。我们每个星期天总要来到一起，在皎洁的月光下，或在昏暗的路灯下，围着捉刀一圈又一圈地旋转。我很少说话，充当着倾听角色。他仿佛积攒了一个星期的话，酝酿、沉积、发酵，终于从胸膛里喷出：起先话说　得芜杂不清，支里雾里，有些结巴抓住了一个话头，抽出丝剥茧似的娓娓而谈，在我默不作声只报以均匀响亮的嗯嗯之声中，他的手微微地抖簌，继而整修儿身子一阵轻颤，极舒服似的摇晃几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拼命地咳嗽几声，咽下几口唾液，好像就李排出整修心来给你看。他说：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敢和女生说话呢！妈妈叫我搞好人际关系的。可我不，风人说话就脸红！接着，他讲起那大山里贫寒的家，劳累的双亲，因他而退党的弟妹，高考的失利！他的言语开始停滞，眼眶滚动着眼泪，几乎要泪流满面。然后，他又谈起了中国的改革，经济的发展，声音宏高亢，是发自内心的自豪和骄傲，当他用我曾经熟知的语言表达我熟知的见解和迷惑时，当他说出：上一名我能立即猜出下一名时；当他内疚、渴求、兴奋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推测出来时，我一下子吃尺不小，似乎脑子什么时候如此聪明起来？这就有过来人的优越和自以为高明的意味了。与此同时，我做颔路人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是一种如此熟悉物生活方式：从小到大，教师乘驯的孩子。前前父母放心，教师喜欢，不叫做的就不做，不准想的就不想，不能说的就不说，在家里，挑水做饭，扫地刷碗，争着抢着干。风了双亲的白发，就如心里犯了错般罪追认的自咎，甚至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不可饶恕的错误。衣着都是很简朴，妈妈给什么就穿什么，破个补丁也没关系，没有皮鞋就布鞋也不错不得花一分钱，多花一分钱就会好几天的。在学校，上课坐得端端正正的，不管喜恶与否，笔记本必是做得工工整整，勤勤恳恳，对于上网、跳舞，他都是很排斥的。认为是夺得侈和无用。在他的日记簿里，抒发的是对双亲的的敬爱和自己义正言严辞的责问，对平凡的人生的哀叹和对伟大祖国的热爱，那真是沉甸甸的日记，沉甸甸的心。所用的表达方式和词汇都是中规中矩，一笔一划不胡来的。
当我这些时，他频频点头，眼睛惊讶的圆睁着。我忽然间辛酸起来，嘎着声说到：“不要奇怪！我——以前也是这样的！”我们这些人真实对未来都有些恐惧，校园宁静安稳的饿书生生活一朝被激荡的支离破碎，人生又如何开头呢？书给了我门虚拟的红尘世界，我们用书上的话印证未知，痛苦啊，迷茫啊，郁闷啊，又从书上寻找安慰，安觅灵魂，明晓意义，似乎生活在小小的真空世界里。当他真的震惊了，一种十分厌倦的感觉悸动着。我们都怎么了？难道自始自终我们就活在套子里吗？我摇了摇头，“其实我们可以不这样生活的啊！”这一句话结束得如此苍白无力。该怎样生活呢？我一无所知，他也没有反问。他是如此地相信我啊！我害怕他茫然无措的眼神，如小鹿寻不到熟悉的路时惊疑的回眸。粗砺的风沙终会飞起，击打着他，我，我们。小鹿娇嫩的皮肤，快感和痛楚，鸣鸣地升起，在风沙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