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倒影
风如水一样穿过我单薄的身体,一阵阵透骨的清凉,血液仿佛瑞士湖泊中投下倒影的远远的山顶,披着白皑皑的雪,坚硬又木讷地立着,沉睡千古,流不动半点轻盈。我仰起脸,看见湖水一样透彻的浅蓝色天空,云缓缓地,一小
风如水一样穿过我单薄的身体,一阵阵透骨的清凉,血液仿佛瑞士湖泊中投下倒影的远远的山顶,披着白皑皑的雪,坚硬又木讷地立着,沉睡千古,流不动半点轻盈。我仰起脸,看见湖水一样透彻的浅蓝色天空,云缓缓地,一小片一小片,扯碎的纸一样,没有规则地从一边飘向另一边,苍凉又无助。岁月一毫一厘地从我脸上丈量着淡去的稚气,又一丝一绺地染上清浅如溪的明亮忧郁。我哭过,也笑过,只是,哭泣的时候我明白内心的空虚黯然;微笑时,我却始终不懂究竟为什么笑,究竟为什么并不快乐却可以在面部扯上虚假的面具。
他在的时候,我并不是很快乐,可是心安定如山,是千锤百炼后的不可压缩,可以平淡地勾着唇角说些不咸不淡的东西。他走了,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勾唇角的时候比生着重病倒一杯水更吃力,我觉得我的每一根头发都在游荡。我不可以让人看到我哭。我知道,眼泪是留给黑暗的,是留给空无一人的深山老林的,是留给冥海深处的岩石的。
他陪我走过21个春夏,20个秋冬。他的每一滴血都是我存在的源泉。他坚强又脆弱,沉默又唠叨,慷慨又小气。他走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再生我的气,为我担心了,他忧伤又绝望地望着我,说,我好恨啊。
在他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经常在我梦里出现,他骑着笨重的自行车从暗绿色的梧桐道上慢慢驶来,他对着我微笑,却一言不发。我甚至看见他的睫毛染着许多细小晶莹的珠子,像钻石一样在突如其来的阳光里灿烂地闪耀,像一朵朵盛开的月光花,有时,他躺在我只能远远看着的一张床上,孤单地,远远地躺着,我只好看着,等他坐起来。我轻轻唤着,没有回音。我觉得嗓子很疼,疼得叫我恨不得用手揪住一把扯下来就像扯一件旧衬衫上的一粒扣子一样。我低下头,看见一地的衣服,都是他的,突然才意识到我看见的这个人,他已经走了,他干净又忧郁的眸子在一个阴雨的午后忧伤地盯着我,我于是流泪,我听见胸腔发出瀑布一样巨大的迸裂声,许许多多藤蔓一样的绝望爬上我的脸,扑满我全身。我拼尽力气去喊:爸!!!
没有回音。我在空气中慢慢滑倒,盘伏在地上一任泪水泛滥。星星们坠落在我身上,坠落在地上,像一小块一小块银色的石头,他们娇小圆润的身躯在那里一动不动,吐着时而迷离时而清晰的气息。眼泪渐渐歇止,淅淅沥沥的从手缝里跌落,像易安雨夜卧听的南方的从叶子里滑翔的雨。
我也想你。温柔敦厚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飞扬而来,旋转了旋转了千百圈后,纷纷在沉寂里消散;柔软的手抚过我洒在肩上的细长的发,像冬日暖阳一样一寸一寸舔着,温馨又从容。我怔着,心却如裂帛一样,迅速撕开更大的口子,深沉无底的渊静静埋在下面。醒时,安静的夜在耳边若有若无地呼吸,时光慢慢慢慢在我眼前流淌,胸膛里有压抑不住的沉黑的痛,让我想像西北草原上枯草丛中负伤垂死的狼一样,吼一声绵延不绝的绝望哀伤。精致的痛往往需要最原始的发泄。
经历了三年大学,终于学会了沉默,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真正爱我的人其实没有几个,并没有多少人有多余的爱分配给没有利益相关的人。于是益加怀念,于是终于不能再和外人你来我往的聊天,忍受不了家长里短,忍受不了两片红色的肉上下碰撞,上演人生最无聊庸俗的闹剧。
有的人,骨子里是永远的孤独自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天的花,夏天的光,秋天的叶,冬天的雪,一遍一遍又一遍游过我的青春岁月,我的眼眸里曾经绚烂,曾经明亮,曾经萧条,曾经雪白,我不假思索地走向前方很长时间,等到累了,坐下来才发现,目前的风景和以前的风景是惊人的相似。只有我渐渐走远的,我最爱的人却没有丝毫停顿,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让我查考,善忘的我只记得,走路时,他让我走在路边的内侧,而他走靠车的那一侧;初中,高中,他背着我穿越大大小小的巷子,还有一条长长的梧桐道,直到我的学校,我跳下车急忙跑进校门却没有注意他一直站在那里,在人群里岿然不动,像一座古老的雕塑……
爸,为什么这样溺爱我?
吃过蜜以后,你让我觉得,我的嘴里再也尝不到甘甜,所有的东西都变得索然无味,幸福已是遥远如星辰的海市蜃楼,已经是碧绿的水中沉沉的倒影。
我大四了。我穿着整洁的素裳独自穿行在校园。女贞树在头顶细细清吟着,乳白色的路灯将许多梦一样的水晶透明色打在它们的叶子上,一层淡淡的瓷釉让夜色变的灵动,空气也变的飘飘然然,几乎可以托得起一切忧伤彷徨。只是,我说不出话,我不能用任何语言描述喜或者忧,感觉让一切外在形式都变得苍白,我只能怔怔的,像贫穷的渔夫无奈地看着自己破旧的草屋和空无粒米的缸,只能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心里是潮水一样湿冷的怅惘。
我在上课的优美铃声里走向学校的小花园。路上人很少。
爸,你料不到,你竭力培养我的“脱俗”,最终是我埋葬在显示社会的巨大宫陵。我融不进对利益的追逐,融不进对现实的迎合。我只能郁郁寡欢。最恐怖的是,我孤身一人。智慧从哀伤中萃取,而哀伤是从失意孤僻里萃取。
小花园沉沉的隐在暮色里,树是黑纸裁成的剪影,呆呆贴在暗蓝色底版上,桥是通向未知世界的沉默兄长,无言坦然地迎着我,我踏上他的胸膛,趴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臂温润坚强仿佛凝聚了百年的山高水长。我透过他的手臂,看到自己暗淡的轮廓印在了水面上,一些密密丛生的竹子在我轮廓旁边投下诡异的另一份疏淡。
风华依然,青丝固存,朝也只身,暮也独守。最大的悲剧,不就是提前进入枯如槁木的阶段吗,少年不识愁滋味——然而愁,不只是老去的权利,谁又懂得了谁?
爱生活,必须同时接受生活里的龌龊;爱景色,必须同时接受景物背后的肮脏;爱纯净,必须同时接受复杂;爱平凡,必须同时接受庸俗;爱获得,也不能不去接受失去。
可是我不想啊,我接受不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青春埋在清凉浓绿的水里,以最苍凉的姿态,最凄绝的手势,最匆忙的速度。我只能对天空对清风对片云对永不回头的遥远的爸长长地叹息一声——都去吧。
连同我的二十四年风吹雨打,山重水复。冷霜落雪,最终都化作,倒影。
版权声明:本文由迷失传奇原创或收集发布,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