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朵雨做的云

一
小学三年级时的语文老师令我很难忘。
老师姓王，当时不到三十岁。他极高，又极瘦，远看极像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他高度近视，所以总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一副书生相。
老师走路总很快，但不是雷厉风行，倒更像随风摆动的芦苇。我现在想，有一句话形容他很合适：弱柳扶狂风。但当时我是说不出来的，首先，那时我还没看《红楼梦》，说不出这种文邹邹的话；其次，我不敢。
文弱的老师会打人。其实老师课上的挺好，起码非常投入，他在讲解课文时，躲在高度近视镜后的小眼睛总是熠熠生辉。可能由于老师看起来永远一副孱弱的样子，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所以班里的男生敢惹他。忍无可忍之时——课堂秩序实在无法维持下去时，他会扬起他修长的五指打人。他打人的动作很特别，大拇指与其他四指所成角度很大，其他四指则紧绷，看起来像竖起拇指夸赞人，所以每次他打人都会成为课堂的调剂品，因为不仅他要打的人嬉皮笑脸——我现在想，按照老师那种性格，大概是不会真打疼的。其他调皮的男生还会在老师背后夸张地模仿他的动作，引得我们笑乱作一团，课堂似乎更乱了。
每每这时，老师就会抿抿嘴，仿佛想说什么但又觉得我们根本不会懂，甚至于根本不听，所以，往往他就沉默了，我现在知道那种沉默是有很多无奈的，一如他在生活中的很多次的沉默。
他一沉默，班里反而逐渐安静。
我现在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王老师，在我模糊的印象里，老师沉默的样子很——楚楚可怜——尽管我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老师，尤其是我很尊敬很喜欢的一个男老师，但是，我不得不说这个词很贴切。也许就是因为这点，才使我们那群“狗嫌猪厌”的孩子萌生愧意，自觉保持课堂纪律。
二
我现在能回忆起关于王老师的印象，很多都有他的眼镜：他戴着高度近视镜的样子，他坐在下午阳光照进来的讲桌旁，用手时不时扶眼镜的样子，以及他拿下眼镜，轻轻按摩眉头的样子……那时候，在农村，眼镜除了象征书生，还象征另外一层意思，后者我待会会谈到。
先说老师是书生，关于这点，明眼人都不会怀疑，盲人听到他一句话，也不会怀疑。老师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生。
首先，他自己经常看书。在他不上课的时候，经常坐在办公室里自己靠窗的位置看书，在我们在他窗外疯玩跳皮筋或者“堵鸡窝”或者“蹦步”或者“闯关”或者“摸树猴”等等游戏时，在其他老师握着个白搪瓷茶杯，倚着办公桌，一边打哈欠一边聊着家长里短时，总可以看到他在安静地看书。
什么是安静地看书？你见过春天田野里大片开着贴着地长的野蓝花吗？被初夏的晚风吹过吗？在秋风中闻过桂花香吗？冬日雪夜守着红泥小火炉品过酒吗？
看得多，无意间就会文邹邹了，这会得罪那些粗糙的人，至于为什么会得罪，我即将会和眼镜的另一层意思一起谈到。于是很多老师就会酸酸地说，王老师真有才啊！这时我们的老师会很窘迫，有时甚至会脸红。要知道那时候赵本山、宋丹丹还没使这句话名扬华夏呢！
这句话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到我们班了，于是同学中也会流传这句“王老师真有才啊！”老师听到了反而会微笑，仿佛很高兴的样子。
其次……好像没有其次了。因为虽然老师给我们建议要多读书，但大家都当耳旁风。那时候只要完成作业，剩余的时间就是海阔天空任我行。谁会去看书？连环画之类故事书都不愿意看，更何况全是黑字的厚书！
现在想想，当时真是辜负了老师一片苦心。
三
写到现在，我觉得必须要说一说，我为什么喜欢这个老师了。上面我虽然介绍了老师，而且是以怜惜的口吻，但是请不要对一个八周岁孩子的认知能力抱太大希望，如果是现在，我完全理解老师，可以并且非常乐意和老师成为知己。但当时，我没那么多想法，喜欢一个老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觉得老师喜欢自己，同样，讨厌一个老师也是因为觉得老师偏心且不偏向自己。
所以，很简单，我之所以喜欢老师就是因为觉得老师喜欢自己。这算是虚荣吧，虚荣让当时的我喜欢当时的老师。
我现在不太敢说老师当时是“器重”我的，虽然当时我真有这种感觉。大家都知道，老师是有本事让班里所有人都觉得老师对自己是特殊的的，尤其现在我马上也要成为一个老师，对这一点就更加熟知。但是，在当时，我真的觉得老师对自己是青睐有加，而且，我不可避免地为此沾沾自喜、骄傲自大。
小学三年级始设作文课，每周一篇，他必认真改，在下一周的语文课上会选取写得好的当堂朗读，并辅之详析。八九岁的小毛孩儿能有什么水平，但老师对我的作文大加赞赏，几乎每次都要读到，并眉飞色舞地指出好在何处，其实当时老师所言之处纯属我无意为之。
一次爸爸来学校，老师对爸爸说，这个女孩很有灵性，将来可以当作家。我当时很不以为然，因为按照我当时的理想，我要做管校长的官儿。在我小小的意识里，校长是最有权威的，如果能管校长，该是多么惬意啊！
但我还是知道这是对我的夸奖的，直到现在，我一直认为“很有灵性”是对我的最高夸奖，那么多年我就没有得到过更高的赞美。夸奖是很美好的东西，于是我以后对待作文殷勤备至，然后翘首以盼下周一的语文课。课间，作文本发下来，我会马上翻看批改结果，如果评语是“优”，我就会心花怒放，因为老师只会读得“优”的作文。
老师读作文，抑扬顿挫，正如那个大大的龙飞凤舞的“优”字。老师开始读我的作文时，我总低着头，面无表情，佯装镇定，其实心里开心得冒泡。快念完时，我却会抬起头看他，因为老师总会在念完时看我一眼，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甚明了老师那个眼神的含义，但是凭直觉里面应该是有欣赏的，所以我像期待周一的语文课一样期待那样的眼神。
念完作文，老师会附带一些赞誉，同学就会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依旧佯装镇定但心里美得冒泡。飘飘然之余，也会有些惶恐，怕下次得不到这种荣耀。有些东西得到了就不想失去，人人莫过于此，即使是个小孩子也难逃窠臼啊。
生物课本上有个关于条件反射的著名实验：如果每次摇铃都和食物同时出现，那么那只狗在只摇铃不给食物的情况下也会分泌唾液。我们教育心理学的老师曾经依此类退出男生追女生的一种方法：买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比如零食，然后让女孩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