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票的母亲和咬指甲的我

已经想不起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咬手指甲，反正很久很久了。查过很多心理学书籍，知道了这是心理障碍表现出的一种行为特征。以前初中的一个女同学居然也很喜欢咬指甲，并且咬得更厉害，她几乎咬掉了本来长在指甲上的一半肉，看着她那已经变型的手，心里直汗！
念师范时，便再没有碰到这样“志同道合”的“咬友”了。那时的我学会了戴着一双老式的灰色手套，穿梭在偌大的校园里，像极了一个傻瓜。初恋男友是大我一级的校友，他有着忧郁的气质，与明亮的眸子，完全是我想像中的王子那样。第一次约会是在公园，我们在有月台前的槛栏边踱着细碎的步子，公园里还透着晨曦的光芒，褐色的梧桐经历了一夜的寒风，飘落一地。说不出是热还是激动，他突然掰开我的手，摘下了手套……那个花满枝桠的下午，我落荒而逃，像一个失忆的孩子。
一直觉得这许多年来，性格自闭导致的很多症状多半来自家庭。童年的记忆里，每一次和母亲出行，在汽车里她都会为车票钱和别人争上半天，纯属不依不饶的架式，而且每一次她都取得实质性的胜利。说实在的，那时还真佩服她的毅力与厚脸皮。无论是客车、公交车，短途火车，她都会尽最大努力逃票，实在逃不掉，便会厚着脸皮和别人讲上半天价，多半别人被她缠烦了，便由了她去。而我呢，一个人傻坐在那里，将整个脸埋进长长的漆黑的头发里，不停的咬手指，不敢看旁人盯我时的眼神，我恨母亲，有时候我也自欺欺人，佯装与已无关——短暂性的逃避内心的耻辱。这些灰暗羞耻的记记，像不期的疼痛一样出现在后来的生活中，真实犹如昨天。
一直以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归罪于母亲。每次坐在阳光下埋头看书时，我便不由自主地狠狠地咬起了指头，甚至咬出鲜红的嫩肉，直到一大滴鲜血掉落在书上。母亲每每发现，都是冲将过来，一巴掌打在我的手上，很疼，心也是。然而一次次责骂并没有断了我这念头，于是我总是悄悄的咬，经常看电视时把手放在桌子下面，或是安然地放在大大的裙摆下面不停的扯，直到扯出一点血渍，直到开始有了疼痛的感觉，才回过神来，看着撕破的手指，痛从肉到灵，无法排遗。
许多年后，我实现了自己最初的梦想，和父亲、母亲来到了向往已久的城市，开始了喧嚣的城市生活。还是坚持咬指甲。学校离家有些路程，每天都会坐四趟公交车，每一次离家乘车时，我都会认真检查自己的口袋里是否有零钱，我甚至不允许自己拿着可能找不开零钱的“大”钞，让售票员无奈的摆手以示不收。
“今天那人忘记收钱了，我下车时给补上了，逃票好没素质嘛！”我有意无意地在母亲面前嚷嚷着这类事。我无暇顾及到母亲当时的表情，希望她能醒悟吧，我满以为自己是个优秀的教士。因为学校的路通往一个寺宇，所以每逢初一、十五坐车的人便会多出好几倍，忘记收钱的事时而发生，我从来都是主动递钱过去。记得有一次，刚坐上车，心里有事，便忘了给钱，“还有哪个没买票，好像刚刚上车是个女的，这车上只有一个女的，”突然售票员高八度的声音划过晴空，溅在车里的每个角度，我几近要崩溃，一直掩蔽的累累伤痕，只因轻轻的碰撞便会血肉横飞。
闲聊时，谈到“心理障碍”这个生硬的怪词时，全家人都会直接打断我的话，并严肃的指责我，“呸，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显然，他们完全不懂这个医学名词的含义。最近突然又想到了这样的话题，刚吃完晚饭，我突然跟中了邪似的，完全与当时境况不沾边的抱怨起来，“我想起童年时，你们带着我逃票的事。”母亲的手突然微微哆嗦了一下，头也不抬又继续收拾着桌上的残渍，“我每次带你出去的时候可没有让你难堪哈。”父亲先是争辩着，猛然间表情开始变得有些粗暴：“你都不想想，那时候连吃饭的钱都得省着，你爹妈都是下岗工人，不是那些一分一毫省下来的钱供你读书，还有你的今天！你看看你自己，从小到大四体不勤，不谷不分，都是你妈惯的，你还有脸拿这些说事。你看看现在，条件好了你妈还会做那样的事吗？”父亲的话像一个狠狠的巴掌，打在我脸上，我的心上。母亲专门为我煲的蕃茄汤的味道更像咸咸的泪水，我全吞了下去……
“我睡觉去了。”趁他们没注意时，我逃进了自己的房间，痪坐在电脑前，一片茫然。记忆像一个魔鬼，离我愈来愈近。汗，满手心的汗！记得那一年我刚九岁，父亲因生病住进了市里的医院，母亲也跟去护理，从邻居的表情里，我看出了异样，我隐约的感觉到家里可能真的出大事了。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放学回家，看到了满屋的人，当时脑袋便迷糊了，“我，我去，上厕所，”我撒了一个谎，以为在外面蹲一会便可以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使劲地抬起眼皮，刚走出在门口，泪水却那样不争气，我哮喘般的哭声，惊动了屋里的一个亲戚，他把我拉住说，你爸只是住院，没有生命危险。可是那个疼爱我的父亲呢，你在哪呢，你过得好吗？你会好起来吗？在泪光中，我看到了母亲红肿的脸颊，心痛，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
母亲的艰辛我并不全懂，年幼的我还是那样任性倔强，一天中午，已经想不起为何赌气，没有吃午饭便跑到了学校。第一节下课，我坐在教室里专注地抄着黑板上的作业，“你妈找你。”寻着声音望去，我看到了母亲，她将整个头伸进教室的窗棂里，娇小的身躯在五月的阳光里看上去有些瑟瑟发抖，“回家吃饭吧”，心里酸得要命，只觉得眼角有湿湿晶亮的东西，我低着头走出教室，走在了母亲的身后，阳光照着头顶，有些眩晕，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曾经熟悉的身影开始变得佝偻了，发隙里几根白发在阳光里更加刺痛着我的心脏，母亲愈来愈憔悴了！不敢走快了，害怕我们看到彼此的脸会止不住泪水……
许多年来，只记得一次又一次奔向自己的理想，每一次学习上的失败都是母亲那并不宽阔但很温暖的怀抱接纳了我，每一次爱恋的破灭，都是母亲让我明白了珍惜与拥有；每一次生病发烧，都是母亲用酒精一遍遍地为我擦拭，经常夜里醒来看到她熬红的双眼；每一次风雨雷鸣的夜晚，都是她陪在我的床边，直到我安然入睡……
梦里，我依稀的看到了当年母亲逃票时的情景，一个有着良好出生，模样娇好的她，正和着一个凶恶野蛮的售票员尖厉的吼着……原来她当时也那样伤。
（注：咬指甲也称咬指甲症或咬指甲癖，是指反复咬指甲的行为。咬指甲是儿童期常见的一种不良习惯，多见于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