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
我在荒原上行走,突然止了脚步,坟堵了我的去路。猛回头,身后、左右、四周竟也布满了坟,硕大的、一望无垠的坟包围了我。无边的惊秫向我袭来,我竟陷入了坟的海洋!而后它们开始跳跃、狂舞,猛然又裂开口子,射出道
我在荒原上行走,突然止了脚步,坟堵了我的去路。猛回头,身后、左右、四周竟也布满了坟,硕大的、一望无垠的坟包围了我。无边的惊秫向我袭来,我竟陷入了坟的海洋!而后它们开始跳跃、狂舞,猛然又裂开口子,射出道道冰雾,我感到我已冻僵,魂魄已经出窍,一群群野鬼向我奔来,露出白森森的牙,我想跑却跑不动,只能绝望地吼叫。忽然,我醒了。这样的梦境,令我骇怖。然而这样的感受,却并非此刻才有,也并非梦中才有。宛东旷野上的坟,常给我以莫名的恐惧。它们或集中横陈于黄土岗上,或孤独地湮没在荒烟蔓草间,或处在耕地的包围中,被犁耙出一道道沟壑,似乎不久就要从地平线上消失。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做为阴间的使者,向人世传递着另一个世界森然而阴郁的气息,并不妨碍它们给人造成的压抑和隐约的恐慌,因为它们时刻在提示着生命尽头的凄凉。尤其是当你在某一天路过或拜祭,正看着亲友坟头萧瑟的荒草伤神时,猛然窜出一只野兔、黄狼或花蛇来,无论多么浓厚的哀伤也会瞬间消失,剩下的只有恐慌。
这还是有坟安居者,而死后弃尸荒郊的人带来的恐慌和压抑就可想而知了。这种恐慌和压抑是广泛的、潜在的,没有固定的地点,因为你不知道他的尸骨所在,然而他却会突然横陈于你面前。一个夏季的午后,一群男女抱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奔向卫生所,那是一个溺水的男孩,可惜乡医的努力没有挽回他的生命,喧闹、骚动停止了,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哭,这时一位汉子拎着一件上衣往孩子尸身上一盖,挟着走了。按照乡俗,以他的年龄是不能用棺木的。几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在村北三里处放牛割草,突然发现一道沟坎上的草墨绿肥美,刚割了几镰,小伙伴说这里是“乱躺坎”,这草割了要倒霉。所谓“乱躺坎”,就是丢弃或草草掩埋死尸的地方。猛然间想到了那个小孩,手里的草洒了一地。
还有更恐怖的事。说是菜农王老六起大早赶集从“乱躺坎”绕近路,走不多远就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哭,一问原来是往西边吴村吴三河家去的,雨后路滑不小心摔了两跤,又不知道路,说自己叫XXX,于是结伴同行,到村后村民们都夸他的大白菜鲜嫩,纷纷来买,一挑子菜很快卖完,往回走时越想越高兴,摸出钞票一看,不禁失色,钱包里装的全是阴钞,急忙返回原路,只见在吴村村边的荒坟上,每个坟头都放着一捆水灵灵的白菜。再一问,村中吴三河凌晨病死了,那个叫XXX的正是他的小儿子,都死了三十多年了,死时才七八岁,当时就被扔在“乱躺坎”上。王老六惊骇不已,不久病死了。
童年的这些经历和传闻,使我对坟抱有极强的警惕和恐惧。然而不幸的是,我家东面就是一片坟地,那时还没建院墙,最近的坟距我卧室的窗子还不足十米。每当夜幕降临时,恐慌就像病毒一样迅速在全身每个细胞、每个毛孔、每块肌肉、每个组织复制,然后形成更持久、更强烈的恐惧将我吞没,以至于常常会在噩梦中惊醒。某一个黑夜,家人都去邻村看电影了,唯我一人在家。梦见窗外的坟都裂开了口子,一条条肮脏的死尸跳了出来,说阴间的伙食不好,来人间讨点吃的。刚好我卧室的书桌上放着半只吃剩下的鸡,于是他们就聚在屋下,用力拍打我的窗子,说快把鸡扔出来不然就破窗而入了。我大叫一声醒来,却发现窗子正逛逛当当地响,猛然呼地大开,冷风扑面击来,恐怖的符号迅速从我的鼻咽传至气管、支气管、细支气管,再由毛细支气管进肺入血,然后在我的血管里恣意奔流,最后我的全身上下都被恐惧淹没。恐惧到极点时,反而显得镇静了,我拎着一把砍刀走出房门,在乱坟中转了几圈,最后还在某个坟头浇了一泡尿。猛然看到不远处有黑影晃动,攥紧家伙奔近一看,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立在当场瑟瑟发抖,说话带着哭腔,原来是看完电影《聊斋》回家路过此地,见乱坟中有一白影闪动,疑心是鬼不敢近前。
我大笑而去,但不久同样的遭遇就横在眼前。那是一个夏夜,我与两个伙伴看完电影回家,本来还有说有笑的,经过村南乱坟岗时竟个个凝神闭气默不作声。不管课本上怎么说,鬼神观念毕竟深深植根于我们的血脉中,尤其是此时身临其境,越往前走越紧张,甚至可以听见另外二人的鼻息,我们的头发梢子似乎正在一根根地竖起,就在这时,猛然看到坟堆中闪过几缕鬼火,虽然都知道那是死人骨骼里挥发的磷的自燃,但那一刻科学的力量竟显得如此脆弱,我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叫,撒腿狂奔。事后另一位同伴还写了一篇文章,说我们如何用科学力量战胜了胆怯,大谈我们与迷信观念做斗争的英勇,还被老师当成范文在作文课上宣读,现在想来,真是一派胡言纯属扯淡。但文学是允许扯淡的,是允许加工的,这叫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很显然,我对这种做法是大不以为然的,但生活很快向我揭示了真谛。从骨子来说,中国人对坟还是怀着恐惧的向往的,接受土葬的人似乎远远超过接受火葬的,因为愿意自己的遗体被人压扁然后浇油烧焦的人似乎总不多。在农村土葬要罚款,但火化后再土葬就安然无事,该占的土地照样占,有的甚至还是耕地。这就是善于变通、精于伪装的好处。
当然,我的耿直、刚烈、倔强的个性不久就让我付出了代价。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跌倒,我无奈地发现,人要坚持自己的原则真的很难,我的周围仿佛都是坟的海洋,而我只是一隅孤岛,仍在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精神领地,但我不得不承认,在海潮的侵蚀下,这片领地正在一天天地缩小,或许会在某年某月某日完全消失,我只能沉入海洋随波逐流。无边的恐慌、压抑向我袭来,这样的想象,令人窒息。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领地,都有自己的灵魂岛屿,只是通常都会在海潮的侵袭下逐渐归于消亡,于是我们鲜明的棱角磨平了,刚直的个性圆滑了,这样,我们就成熟了。
中国的传统文人尤其是某些涉世未深的官用文人,是个很有代表性的群体。他们大都不满于现实但又无力改变,想勇往直前但又顾虑重重;他们太坚强又太脆弱,向往着坚守个性原则但又都不得不在客观上臣服于共性规则;他们对很多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但又不得不屈从于主体意识;他们不想掺和是非但又往往卷入是非漩涡;他们写出了很多赞歌,但发表前的那一刻他们的思想还在剧烈争斗,剩下的只有灵与肉的悲歌;酒场上他们逢场作戏、称兄道弟、觥筹交错、热闹非凡,酒醒后只能蜗居斗室倾吐着一行行孤寂、沉郁、忧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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