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的好友李浩打来电话要我参加他奶奶逝世二十周年的祭祀活动。当时我就纳闷：我不是他亲戚，参加这种活动合适吗？接着他又来电话说是借这个机会几个朋友聚餐开心。我这才如期赴宴。一进门果然有很多朋友已经先到。大家都很开心，酒席上那碰杯的情景就不必说了，酒后有的打麻将、有的看电视、有的聊天。我和李浩则拉起了家常。
李浩是个孝子，特别孝顺他奶奶。五十出头的年纪，我虽然大他十多岁，但交情很深，过往甚密，是无话不说，很谈得来。我喜欢安静，便同他一起来到他奶奶祭祀活动的房间。我一进门就感到惊奇：哇，你怎么还保留着这个缺口的青花碗啊？他回答：“是啊，我一直舍不得扔，总是摆在她老人家的遗像前。这是奶奶唯一的遗物，也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啊。”说到这里，李浩的眼眶里已经填满了泪水。于是我们的谈话就一直围绕着这个缺口的青花碗进行。
我对这个缺口的青花碗非常熟悉，不过整整二十年没看见它了。那是他奶奶在世时吃饭的碗。我望着面前的这个缺口的青花碗，却使我们的思绪倒退了近四十年。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和李浩同居一个湾村，我和他姑姑是同学，常到他家走动，每次都是见他奶奶用这个缺口的青花碗吃饭。
这是一个工艺粗糙，年代久远的粗瓷饭碗。混白的底色，绘有青色的花纹，现在这种碗早已绝迹了。碗身密密麻麻布满了细细的裂纹，不知什么时候就缺了一个口子。今天看到它洗得干干净净，可它在二十多年前却总是脏兮兮的，很少洗刷过。
碗的主人是月亮太婆，就是李浩的奶奶。为什么是月亮呢？据说她年轻时经常起早贪黑地干活，乡亲们就送给她这个雅号。在我童年时，人们称她为月亮大嫂，后来喊她月亮大婶，晚年就叫她月亮太婆。她是一位勤劳善良聪明贤惠的农村妇女，干农活与男人一样记工分、纺线织布，针线活是女人中的佼佼者，还烧得一手好菜，谁家操办大事都请她主厨。为人厚道，面带笑容，是尊老爱幼的典范。年年被评为五好社员。可惜早年丧夫，留下一子一女，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好不容易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东借物西扯债，嫁了女儿，娶回了儿媳。实指望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哪知以泪洗面的日子在悄悄地等待着她。
月亮太婆的儿媳张春香干活理家也是呱呱叫的一把好手，就是婆媳关系十分紧张。张春香进门的第二年，李浩便来到了这个世上。当时我只有十一二岁，一有空就到他家帮月亮太婆哄小李浩玩。从这时起，我与李浩就成了拜把之交；从这时起我就看见月亮太婆经常流泪；从这时起我就开始看见月亮太婆用这个缺口的青花碗吃饭。
这张春香疼爱李浩那是没得说，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上怕飞了。总说月亮太婆没把李浩带好。这李浩从小就不老实，总是爱动手动脚，把自己身上搞得脏兮兮的，这就给月亮太婆带来一次又一次的灾难。老人虽然上了年纪，手脚仍然不停，总想帮儿媳干点什么，但媳妇又不领情；不干吧，媳妇又说她白吃白喝，真是左右为难啊。有一次，媳妇说婆婆的菜没洗干净，于是当着老人的面气冲冲地把菜泼得满地，口里大骂道；“你这老不死的，活着害人”。把我和李浩吓得往桌子底下乱钻。老人含泪不声不响地把菜捡起来重洗。像这样的虐待行为，我在他们家里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说到吃饭，老人是从不上桌子的，总是端着那个缺了口的青花碗，由别人夹点菜到自己的房间去吃。吃完把碗扑在抽屉桌上，下餐再用，从不洗，说是把洗碗水弄脏了。只能等到晚上，老人用自己洗脸的水将就洗一洗，那干枯绑在碗上的脏东西，怎么洗得掉啊，所以越来越脏。有一次，李浩的姑姑来了，实在是看不过去，就跟老人换了一个碗。张春香看见了，碍于面子，当场没发火，但两只眼睛鼓得像电灯泡。等他姑姑走后，张春香用手指着老人的鼻子大声说：“你女儿这行孝，你就到她家去过日子吧”。老人不敢吭声。从此，再也没人敢管老人的闲事。
李浩的父亲在这个家庭中是个十足的懦夫，典型的妻管严。只有做事的义务，没有参政议政的权力，一切都由张春香说了算。倒是李浩还有点造反精神，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和张春香顶几句。张春香疼爱儿子，也就让他几分。李浩一岁断奶就跟奶奶睡，婆孙感情深厚。他总是偷一些好吃的东西给奶奶吃。一见到妈妈对奶奶发火时，他就难过，但他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只能大哭。还挺有效的，他这一哭，妈妈立即来哄他，奶奶就又逃过一劫。李浩很爱妈妈，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对待奶奶？李浩16岁那年告别奶奶，进城读高中，从此我也就很少再到他家去了。李浩又接着上大学，在他求学的日子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对奶奶的牵挂，一到节假日赶快回家看望奶奶，每次回家再困难也要为奶奶买点吃的东西，有时只有一个馒头或一个肉包子。奶奶双手捧着孙子带回的东西，微笑的脸上流着滚滚热泪，嘴里吃着甜甜的食品，心里荡漾着难得的幸福。李浩一直守侯着奶奶吃完才肯离开。
李浩刚刚大学毕业，正在四处奔波寻找工作。就在这时，突然接到家里电话，说奶奶去世了。噩耗传来他痛哭了一场。立即带着女朋友回家奔丧。一进门和女朋友双双跪在奶奶遗体前嚎啕大哭，那惨状让人撕心裂肺，在场的人也都跟着哭了起来。接着他拿着那个缺了口的青花碗对妈妈说：“自从我知事起，奶奶天天用这个碗吃饭，天天在流泪，天天在受煎熬。我还没来得及赚钱孝敬她老人家啊”。随即转身把自己的女朋友拉到他妈妈张春香面前说：“这就是你未来的婆婆，你将来也用这个碗来孝敬她吧”。张春香听了儿子的这句话，脸色立即卡白，瘫跪在奶奶遗体面前痛哭起来。把在场的人都搞懵了，这究竟是什么泪啊？是悲伤还是忏悔？这只有张春香自己知道。不过，人们最后还是听到了张春香发自肺腑的呼喊：“孩子啊，妈妈错了”。
李浩讲到这里，已经成了泪人，我也陪着流了不少泪。李浩又接着说：“奶奶虽然吃了那么多苦，却走得很安祥，面带笑容。只是我心里难受。我在清理奶奶的遗物时，除了这个缺了口的青花碗外，一无所有。这个碗就成了我家的传家宝，它将是子子孙孙生活的一面镜子”。他最后还说：“我至今还是没有弄明白，这世上女人为什么就那么爱她的子女，就不去爱她的老人呢”？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人们不是成天在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吗？有谁在唱世上只有儿媳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