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着白头巾的苗家阿婆好像是和暮色同时走进我家里来的，尽乎神迹，事先无任何预兆。来的时候我们刚吃过晚饭，坐在沙发上剥酸桔子吃。
和老公相视一笑，既惊且喜，这个黄昏，意外的不寂寞。将火炉的火拧大，泡茶，再摆上酸桔子。
她说：“我老伴不晓得哪里玩去了，我从山里来看他，进不了门。”
老伴？我想到那个怪人。
“你老伴可是不爱说话呢。”
“是啊，他多半时间在矿井上，我在山里，一辈子跟我也没得话港，人倒是个好人。”
我和她闲扯着，问一些她家里的情况，开始还挺顺的，后来就觉得说的话有些对不上了。她走后，老公笑我：“是不是以为那个怪人是她老伴了？”
我说，“是啊，难道不是？”老公笑死我了，说没见过我这么糊涂的人，在这院里住了这么久了，谁是谁都搞不清，那个怪人才三十多岁呢，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当然不会是她的老伴。
后来，我就注意的看他，怎么看也不像个年轻人。其实我从来都不敢仔细的去看他的样子，只知道他长得很丑，两眼分得很开，目光怕人，鼻头很大，站子院子的某个角落里像个木桩，从来不发一句言。有时候听到别人说话说到有趣处，突然嘿的笑一声，吓得众人都不敢再说话，使我想起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
一直到后来，他胃出血住过一次院，正好住在我当时上班的外科，我才确证了他只有三十六岁，而且不是个哑巴，还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黄金龙。
经过这一次之后，他就把老婆和孩子接过来了。他老婆长得还不错，很纯朴，不多言，但很爱笑，原来在湘绣厂上班。儿子长得很漂亮，接过来就刚好够年龄上一年级。
黄金龙常会关起门来毒打儿子，听见他儿子在屋里边哭连求饶，心里就一紧一紧。隔壁颜姨就在他家的窗子下面不停的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莫打罗莫打罗，造孽哦！”但是谁也不敢敲他家的门去劝一句。
有一回，他儿子被暴打一顿后放出来，立即就跑到我家来避难。正好那天我妹妹来了，我们在家里洗葡萄吃，知道他才挨了打，就心疼的拉他在沙发上坐下，帮他洗葡萄。他脸上泪痕已干，很专注的吃着葡萄。我突然发现他手背上很多青紫和红紫的凸出来的鞭痕，心里一惊，拉上他的袖子一看，密密麻麻全是这样的印痕，再拉过他的裤子一看，也是，全身竟无一处完整的皮肤了，而他还这样吃得下葡萄，越看越心疼，火气腾腾的往上冒。我和妹妹自小有一种侠肝义胆，此刻恨不得冲进去将那个愚蠢的怪人暴打一顿，但是又能跟他说明白什么呢？和妹妹硬生生受着这一份怒火的烧灼，无可施为，在自已的房间里流出泪来。
而他老婆，却把我当成她在这个院子里的朋友。吃过晚饭，就来我家看电视，也不多说话，只是一脸纯朴的笑。黄金龙常于夏夜打着手电筒去抓青蛙，她老婆必剖好洗静之后送十来只给我。其实我很害怕和厌恶青蛙，因小时候有一次母亲病重，突然就想吃青蛙，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我们三姐妹抓来十多只，你望我我望你都却不敢杀。我咬咬牙，横了心将青蛙头剁掉，没头的青蛙居然还在我眼前蹦，三姐妹都吓得哭。母亲虽未见到这个场面，仍觉得罪孽深重，吃过这一次，从此不吃青蛙。我也是，看见杀青蛙就会呕吐。但是她每次送过来给我，我依然欣然接受。
他们俩口子都只穿矿井发的劳保服，蓝和灰的两种，再没看过他们穿过别样颜色的衣服，家里也不添置任何家具，黄金龙在井下捡些棍棍棒棒，自已钉了一张床，他儿子来了之后，又给他儿子钉了一张小床。钉了几张凳子和一张桌子，只是能用，边边角角也没弄圆滑。自已花钱添置的东西少之又少，就是床上的铺盖和锅碗罢了。总之，用钱是节省到不能再省的地步了。
其实他在井下上班，虽然危险而辛苦，工资也不很低，加上奖金，一个月也有二三千块钱，在矿区消费不高，生活是完全是没有问题的，不至于要节省成这样。他老婆常常跟我说，他们已经长沙县老家那里买房子，等退了休就回去住，在这里不添置东西的。
然而有一天，他老婆很神秘的拉我到他家里，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我很好奇的跟她走进去，却是她刚刚绣好的一幅湘绣，绣的是喜鹊闹枝，色彩鲜艳，栩栩如生。她很高兴的跟我说，这是她花了三个月才绣好的，准备将来挂在她们新家的客厅里。除了我，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有人知道他鄙陋的家里还藏着这样一件宝贝。
在这之前，我看到她就会有一种感慨，同样的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动，而每一个生命的价值是多么的不同。在这之后，我就有一点感动，她，终究也有梦。
直到今天，他们一家还住在那个院子里，生活依然还是那个样子。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不好好经营眼前的生活，却把它当成一个瑰丽的梦，放在遥远的未来。我真希望等到二十年或三十年，他们终于搬到新家去的时候，她的湘绣不会被虫子蛀掉，她的梦，不会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