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安之五：屋檐四棵树

屋檐四棵法桐，不知何年何时破土发芽。等我到来时，它们已经是一棵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了。树身上攒有断痕，铁钉，然而树冠华美，树皮温暖厚实。树与树之间悬挂着一根一根的晾衣绳，树下时常有小孩小猫小狗在玩耍。
这样的树，这样的山居小院，在山里很平常。景物平常，却也足以珍视和眷爱。我在山里，山峰依然恍若天边，每天亦在此岸和彼岸间往返。然而当我从外面回来，目光穿过建筑窄长的街巷，看见院落的四棵树，看见树下厚重的墙壁间隔里有一扇等待我开启的门，无疑，我的脚步会加快。而外部世界，将因此从我的视线里暂时脱离。
楼上小姐姐常来找我家小姑娘到树底下玩，俩小孩嘻嘻笑着拍手唱：“一姐二姐个子高，三妹四妹头发长，四个姐妹一起把歌唱”。我听着有趣，探出头，才知说的是四棵树，便也跟着孩子们称四棵法桐为“四姑娘”了。若是周末，我一般在室内做活，亦抬头看看窗外。这片风景的角角落落都洁净自然，宁静舒适，一年年，四棵树在四季明确的时间表格里更换着颜色和表情，叶片沐浴在阳光里，沐浴在潮湿的云雾里，或舒或卷，或绿或黄。这样坐在一片阴凉里，亦会有“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的心事，的确是，它们是让人心动的词句。
小院里也时常能听到好听的鸟鸣声。一般小鹊儿总是隐身枝叶间，逃逸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只有连续跳跃的音符在空气中流传着，此一声，彼一声，变换着旋律。无论鹊儿们在唱什么，都在传递出这一时刻的愉悦，小院整栋楼各个角落似乎都被那声音充溢着喜悦。有时孩子们会轻手轻脚来窗前招呼我探出头——嘘！树梢上来了一只大鸟，可是十分漂亮的鸟儿，头顶黑白羽，长尾翠蓝色。先前看到一只，另一棵树上又来了一只，唧唧啾啾互问安好，倏忽便相跟着飞去了。
而树安静地站着，宽衣广袖，披着亮闪闪的绿头发。仿佛停在窗口的几朵绿云，不知因着一份什么样的情深盟约，而久久不肯离去了。
这样听着，看着，又这样想着，便有了由衷的欢乐。一个人成就自己的方式有很多，我住在世界里，常常想着绕过大道，同孩子们一起在花草树木中踱步，似乎自己也可以身披叶片在风中摇曳，或是长出一条枝条般柔韧的长尾巴，住在树洞里——潘多拉星球的纳美人就是这样的，长长的尾巴形成弧度，微微翘起，在身后轻轻摆动，轻轻摆动。绿色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穿透，脚下是柔软的细草……
然而在十二月的一个黄昏，当我从山外回来，四棵树无疑被改变了，成了四截光秃秃的树桩，那些美丽的枝干，成了邻人的柴火。去年春天，我也曾亲眼看见一些树在山坡倒下，砍树的理由总是会有的。人们可以怀着膜拜之心，走很远的路去黄龙寺看三宝树，又为何不能以欣赏和珍爱之心，在近处，看看身边寻常的树呢？那些路上走着的人，看上去也跟平常草木没什么不同，我们是否也如一颗脆弱的植物一般，会懵懂地面对突如其来的无常和哀伤呢？
小院迎来了无遮拦的空阔。邻人屋檐开始向外延伸，用红砖围砌起一圈奇怪的杂物矮墙。没了树，孩子们便爬进杂物堆里躲猫猫，也咯咯咯笑得很开心。孩子们将会渐渐忘记小院曾经的鸟鸣声，叶片，绿闪闪的头发，和向上的姿势。
我低下了头。我亦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人在歌吟：“我轻轻地在草丛中，探寻何处有鹌鹑筑。我蹑手蹑脚，悄没声儿地走在田野上。现在我确信，树木和万物都有自己的孩子正在睡觉，他们则正躬身守护在孩子的上方。”我无法大声说出我听到的声音，生活不允许一个人有如此细腻、眷恋的眼神和听觉。当我不明白为什么的时候，我能做的是，低下头，我的手指在萌发，一片昨天的绿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