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怀想

我常常想起许多年前的春日。
我那时还小，舅舅刚二十出头，没有成家。也不是不想成家，只是家里穷，没有可观的彩礼送给女方家。整个春日，农活也不多，他就会用那辆心爱的永久自行车驮我到处玩。
有时也走亲戚，当然是远一点的，那样一天的时间就可以轻松打发。
一个早上，他总是对着张破镜子，一遍又一遍梳理着头发，一次又一次整理中山装，一回有一回在镜子前正身侧身看。
阳光翻过矮墙，院子里一片闪亮。我都有些不情愿了，他才小心地把我放在自行车的单杠上。我侧身坐在那冰凉的铁管上，虽说屁股遭了大罪，但是我十分兴奋。我渴望有开阔的视野，一路上的风景我一个也不会落下，很能享受御风疾驰飘飘欲仙的感觉。
出发前，他会嘱咐我摇铃。我乐呵呵地卖力摇铃，他单脚踩在脚踏上有力地荡了几下，甩开腿轻松落到座上，然后快速蹬起脚踏，轻盈的自行车变得厚实沉重。我卖力的继续摇铃，自行车穿过村庄，在小朋友的羡慕中，在大群的犬吠声中驶向原野。
路上是短鬃一样的小草，精神抖擞，已经把地面捂得严严实实，不久，它们将是葳蕤一片。田野里大片的麦田流动着新绿。几颗燕麦俏皮地拔出一节高，不安分地摇头晃脑。小鸟欢快地落到野地里，瞬间不见踪影，忽地又急速飞起，兴奋地闹个不停。
去亲戚家的路上是飞速的，因为我们都盼着中午有丰盛的饭菜，可以润润干涩的肠胃。最值得期待的是那年月最解馋的红烧肉，虽说油腻腻的，但是想想平时的咸菜稀饭，这不能不说是美味佳肴了。事实上午饭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丰盛，除了一小碗肥肉外，其余的也算作平常。肥肉应该是剩下的，没有了第一次的油润和酱红。由于多次翻炒，有的已经焦黑，让人提不起食欲。而且配了土豆或是萝卜，我饥饿的味蕾一接触便能快速辨认出。
舅舅很矜持，和主人不停寒暄，隔三岔五落下筷子。他不容自己出一点差错，因为每个村子都有道婚龄的女青年。他把所有的人都当成了考官，自然不愿给人留下话柄。
我不会在乎那么多，只是眼睛盯着那碗肥肉，一刻也不停筷子。舅舅善意地瞪了我几眼，我委屈地把筷子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亏了主人解围，我的筷子又忙活起来，连舅舅在我腿上拧了几把也不管了。
我真不明白，大人哪有那么多规矩，那么多废话，连吃饭也不消停。被消化器官给消灭了。他不但要忍住饿，还要陪主人喝那种大曲酒，小杯小杯地端，小口小口地饮，直到面红耳赤，额上青筋暴突。我不想他多喝，回家的路还长着呢，所以在别人的撺掇下也豪爽地代舅舅饮了几杯。
午饭好不容易结束了，碗里的肥肉出去我吃掉的，他们几乎没有动过。舅舅一定很懊恼，但是他一定很欣慰。
没有停留多长时间，我们就火急火燎地往家赶。路上，我们和来时一样兴奋，这多半是酒劲顶的。车轮转得飞快，也颠簸的厉害，让人揪心。我发现由舅舅两条手臂围成的安全带不再安全了。微风迎面吹来，凉丝丝的，我滚烫的脸舒服多了。回望舅舅，他中山装领口已经解开，风大口大口灌进去。他眼睛迷离，喷出的是阵阵让人眩晕的酒曲的香味。
他是喝了很多。自行车起初还能走直线，后来只能走S线了。我觉得他的意志无法控制车子里了，自行车像个醉汉，东歪西斜，终于重重地摔倒。舅舅翻个身，仰面躺在毛绒绒的草地上，在微醺的日光下，眯着眼。我费了老大劲才从自行车下脱身。站起来，才发现前面的路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拐进这条道上。
四面都是豌豆田，豌豆长得茂密厚实，两只鸟轻盈地落到上面，耳鬓厮磨。豌豆不堪重负，深深陷下去，两只鸟不停拍打着翅膀，没有了兴致，终于飞走了。花开的正热烈，浅紫色的小花像是一只只小耳朵聆听风中的讯息。大片的浅紫色像是平静的紫色的水面，微风吹拂，水面起波澜，紫色的浪一波波涌起。豌豆田上空漾动紫色的烟气。清香在空气里传播，充盈天地间。香气渐渐幻化成无数个精灵，依恋你的耳朵鼻翼眉宇。到处都是这浅浅的紫色，紫色的香气，紫色的风，紫色的太阳。
连自行车也被感染，变成了紫色。舅舅睡得正香，紫色使他的脸英俊了许多。酒精的麻醉使他得到了片刻的轻松和解脱。
我被无边无际的紫色的花海包围着，逐渐地缩小，变成了一株豌豆苗，和它们在微风里手舞足蹈，摇旗呐喊。迷失了自我。
许多年来，我一直迷失在那紫色的童年梦幻里，迷失在那样的春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