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晒不幸福

所谓锦衣夜行，大概是人生的一种痛苦，因为身处幸福而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正在幸福里旋着，这幸福的喜感，马上就杀了色——以至于旋到最后，只好孤零零地被幸福淹没，露出扎挣的两只手，还在死不甘心的挥舞。
仙人超凡脱俗，按说不在此数，但有时仙人俗起来比狗啃骨头更有兴头。《聊斋崂山道士》写道士夜宴，一段文字，可谓花团锦簇，让人眼花缭乱：
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酒壶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釂，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
柳泉先生对道士的印象应该不错，而于和尚却颇有微词。读读《聊斋》，发现道士多法术高超，修养深厚，热心助人。和尚却不堪的多，例如有强人认捐的和尚（《布商》）；有空有和尚之名，而不知是“‘尚’耶？‘样’耶？‘唱’耶？‘撞’耶？抑地狱之‘幛’耶？”之花天酒地百无禁忌的金和尚（《金和尚》）。看道士们飞觞传酒，剪纸化月，移樽入影，幻箸为美，歌舞翩翩，种种手段，使人目迷神驰。其实这就是仙人晒幸福的一种方式。老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曲解一下，匹夫怀璧，若不为人知，怎么会有罪？但问题是，哪位匹夫能怀着一块大大的玉璧却三缄其口，秘不示人？幸福着却不能让人知道，人会难受得跳江的心都有吧。
当然也有含蓄一些的晒法。
《聊斋真生》叙事简短，情节也不算离奇，却可以让我们窥见仙人或半仙——他们正在成仙的路上，还没有修成大道——的做派。真生原是有千年修行的狐狸，离成仙还差一步，但已经颇有些手段。按说，你要成仙，自可以钻深山穴幽谷，潜心修行，他却偏偏哪儿热闹凑哪儿。古人说：“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当然相信一见如故的友情，高山流水遇知音，有先例。但真生的与贾子龙的交往，怎么看都是经过精心的算计，修行千年的老狐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他居长安（这样接触的人就多），住隘巷（这样就不是什么人都接触），敛行迹，行事好像很低调。但他一步一式，都有章法，跟贾子龙的交往，也是刻意选择。条件大约有这么些：须是风雅士，有点品位；钱要少，时常感到钱财困窘——要是交结的，富比金谷园主，你拿出三四尺高的珊瑚树来卖弄，他都不稀罕，幸福晒得就没劲了；还得有癖好——人无癖则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这是张宗子的话，也是真生的意思。其实人的癖好既算优点又是弱点，因为有癖好别人才会投其所好，投其所好的友情才有坚强的附着力。比如贾子龙的弱点好话说就是癖好，是贪小便宜，爱喝酒。那就贪吧，喝吧。真生分寸拿捏的准，幸福晒得刚刚好，第一晒：“酒欲尽，真搜箧出饮器，玉卮无当，注杯酒其中，盎然已满；以小盏挹取入壶，并无少减。”这事换你你也感到奇怪。你要是见到这样精彩的魔法，脸上还能不动声色，口里连个响都没有，那变魔法的人心里一定恨你要死。贾子龙当然识趣，当下“异之”，并“坚求其术。”但从来是有差异才有幸福，一个人幸福的晒就是另一拨人的痛苦煎。就像系在晾衣绳子上的帕子，你晒得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清爽，却滴了下面仰着头看的人一脸水珠子。真生当然不会给贾子龙宝器，不但不给，还要兜头倾下一大盆凉水，让对方清醒清醒，明白自己的阵脚站在哪儿，真生说，“君无他短，但贪心未净耳。此乃仙家隐术，何能相授？”这话说得够恶心，等于说你也想像我一般幸福？不可能。第一你太贪。这句话一听在理，但一想全当放屁。贪心是个捉摸不定的词，人生天地间，个个扪心自问，谁个没有贪心。至于说贪心大小，那得看你在什么道上，你支个摊子，在街上卖豆腐凉皮萝卜青菜，有什么能贪的？第二句，这是“仙家隐术”，十分厉害，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幸福与你的身份地位职业等等等有关。要跟我一样幸福？先扒拉扒拉自己有几斤几两，配不配？真生意思是说，你一杀猪的还想开宝马驾兰博基尼？那就没有可能。
第二晒就是真生有一点石成金的本事。点石成金这话，本来打死我也不信。可是看看现在许许多多俊男靓女，年纪轻轻，却能积金堆银，如果没有点石成金的本领断无可能，又让人不得不信。贾子龙就十分幸运，交着了这么一位朋友。“每值乏窘，真辄出黑石一块，吹咒其上，以磨瓦砾，立刻化为白金，便以赠生。”这一情节，简直有太多的隐喻和象征。如果放到现在，也许有老师会领着咱家阅读理解出许多言外之意来。例如文中“黑石”，象征保险箱；咒语，意思是开保险箱的密码；瓦砾，谐音权利；当然瓦砾变白金，也可以解读为指黑钱漂白；“便以赠生”中的“生”啥意思？你也别太拘泥，没有标准答案，这“生”可以是男生，也可以是女生，举例说，赠给了这美美那美美了——我知道这样做阅读理解坑定要把阅卷的老师气得抽风，因为我们不能这样理解仙人的做派。真生算是有道之狐，为什么仍忍不住在贾子龙面前晒幸福呢？柳泉先生在文末稍稍揭了一下底，原来真生“出身綦微”。又想起英雄如西楚霸王，胜秦后也是不愿在地险土肥可以争霸的咸阳逗留，却“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也是怕幸福着而不能为家乡人所识，就更理解真生这种尝过苦日子的千年老狐，心中那点点爱在人前显摆一下的小小的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