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坟地

杨家坟地在小河东边，正好靠着马庄路。马庄路，乃通往马庄去的路。那时候，马庄有集，集上有牲口市、粮食市，村里人常赶马庄集。这条路一直通到马庄街里，通到村里的集市上。小时候，我去马庄常常不是为赶集，而是去姨姨家。
我们村离马庄并不远，到姨姨家也不过四五里路，但是小时候却觉得很远很远，老走，老走，走得腿都发酸了，快要走不动了，不想往前走了，还是走不到。走不动了，母亲就和我坐下来歇一会儿再走。一路上总是要歇三两次。我已经到了母亲背不动，不能再背的年龄。杨家坟地是我们途中的必歇之地。杨家坟地在路的南边，距路只有几米远，那里有七八座高大的坟墓，坟地里长着七八棵比屋里的梁还要粗的白杨树。这些白杨树几乎都是笔直的，高得就好象快挨到了天上的白云彩，它浑身都是青白色，树身上长满了一个个神秘的大眼睛。用手摸一摸，树皮滑溜溜的，只有长眼睛的那儿挡手。杨家坟地就像一个打麦场，地上光溜溜的，一棵庄稼也没有。高大的坟墓都是土堆的，连一块石头砖头都没有，叫人奇怪的是，坟上也什么都不长，连一棵红榴榴也不长，全是光溜溜的，跟坟间的空地一样。坟间的空地不止是光溜，还挺瓷实，像石头一样硬，长着一点白碱。这里即使钻出一棵野草或野菜，也不会向高处长，都是矮矮的贴着地皮，沿着地皮生长。走到杨家坟地，在坟地边的大片空地上坐下来，如释重负，发酸的两条腿立刻变得轻松了。大杨树下，有许多大蚂蚁窝，一个蚂蚁窝在地上就是一个针眼儿大的洞。蚂蚁们从窝里跑出来，朝树上爬去。它们个子都挺大，很威武，穿着一身土红色的外衣，就像身戴盔甲的勇士，从大杨树上飞快地爬上爬下，鱼游一般。这些红蚂蚁真是爬树的能手，你看它们爬得那么熟，那么快，却没有一只爬着爬着突然摔下来。你若追踪一只，会看得眼花缭乱，一会儿就分不清刚才盯着的是哪一只了，不知它跑到哪里去了……我坐在地上，看得出了神，很想问问，它们爬树的本领是跟谁学的，怎么学得这么好。这时候，忽然听到了母亲喊我走的声音。我如梦突醒，被母亲一把拉起来，又踏上了去姨姨家的路。
从姨姨家回来，我们也要在杨家坟地歇一歇。我还要坐在那里看一会儿蚂蚁爬树，蚂蚁入窝。
等我长到了能挎着包袱拔草寻菜的年龄，就和小伙伴儿们到处拔草寻菜了。小河东的大片田野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在杨家坟地周围的时候，我们也会到杨家坟地歇一会儿，玩儿一会儿。我们坐在光溜溜的地上走四块子，我们把包袱铺开，闭上眼睛躺一会儿。树冠就像一面巨伞为我们遮住了火球似的太阳，我们在树荫里望着高高的树冠，看风在树冠上穿过，翻动着暗绿色的大片树叶，哗啦哗啦地响，看灰色的长尾巴喜鹊在树枝上飞上飞下，喳喳地叫唤，那是多么自在，多么舒适！长大了的我，不再迷恋蚂蚁爬树了。
杨家坟地很大，却没有一座墓碑，只有那些高大、笔直的白杨树。但是，有了那些白杨树，我们走在马庄路上，远远地就能知道走了多远，如果走到白杨树那儿就走了一半路，快到家了。后来，马庄的集市取消了，通往马庄的路也日益荒废了。北边的城路一修好，北半边的人去马庄都走城路了，南半边的人都走李堂路了，中间这条马庄路衰亡得更快了。而今，它已经彻底消失了，我们连路影也找不着了。那路边的杨家坟地呢，大约还在，可那些高大的搂都搂不过来的白杨树，恐怕早就不在了。没有了这群大杨树，那些曾在树上搭巢的喜鹊，那些乌云一样落满枝柯的乌鸦，那些永远与害虫为敌的啄木鸟们，又都到哪里去了呢？
20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