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多年前，姐姐家养了四只小鹅。全一色的嫩黄色的脚趾，嫩黄色的咀喙；浑身金黄色的毛，软茸茸的，那肥嘟嘟的小身子，多像四只金色的小绒球！俊气的小脸上，镶嵌着乌豆般的小眼睛，转头顾盼之际，可爱极了。
其初，四只小鹅是一样的干净美丽，一样的健壮活泼。四个小脑袋凑在一起进食，四个小身子挤在一块休息，安详端庄，幸福快乐。小外甥女洁儿，每天放学都来逗它们一会儿。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只小鹅被一头猪踩断了一条腿。从此开始了它历经磨难的生涯……
一只受了伤的小鹅蹒跚在农家小院里，灾难会随时降临到它的头上：它进食时会遭到同伴的挤、踩，一不小心，一头栽进食槽里，面条呀，米汤呀，会溅它一身；好容易爬下来，重重地摔下来，滚了一身的土灰，灰头土脸地揉搓得浑身脏兮兮的。从此，美丽与可爱与它无缘。洁儿不再来逗它。失去洁儿的宠爱，它更加不幸：它孤零零地呆在墙角，母猪旁若无人的走过，可能踩到它；小猫轻悄悄地走过来，会抓一抓它，把它当作破绒球耍一耍；小狗不怀好意地走来嗅一嗅，突然一眦牙吓它一跳；鸭子寻寻觅觅地走来，会冷不防地扭它两口；母鸡更凶，几只母鸡会突然怒发冲冠，扑过来群起而攻之……这只小鹅是那样的脏，看上去像块脏抹布，就是人走过来，也会一不小心踩着它。一天之中，这样的灾难要多次降临到它头上，可怜的小鹅，都是一边嘶鸣着一边拍打着翅膀，拖拉着断腿，拼命地奔跑，它总是这样努力地保护着它那一点微弱的小生命，就像极力保护风中的一豆烛光。
尽管这样，更大的灾难还是降到它的头上。一只母鸡领着一群灿黄的雏鸡耀武扬威地走来，母鸡突然发现了这只又脏又破的小鹅，便怒不可遏地扑过来，扭住小鹅一阵猛啄，旁边的几只母鸡也赶来凑热闹。一阵暴风雨后，小鹅瘫在了地上！头上脑浆迸流，鲜血模糊了它的小身体。
姐姐捧起小鹅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可怜的小鹅，那一丝生命之光在风雨飘摇中似乎要熄灭了！姐姐不忍心随便弃了它，便小心地将它放到院外的小菜园里的一棵月季花下。夜里落了一场暴雨，次日，看到落英缤纷，花瓣儿堆满了花根，埋上了小鹅。也罢，给小鹅一个最好的归宿，解脱的魂魄得以逍遥，梦亦飘香。
可是，傍晚时候，门外传来了微弱的鹅鸣声，姐姐打开院门，啊，一只浑身血污的小鹅颤微微的站在那里!姐姐怜惜地把它捧进屋里，端来一碗面条，小鹅想必饿极了，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幸的小鹅，奇迹般地又活过来了！伤好后的小鹅，头上肿一个大包，一只眼外凸，一只腿瘸，身上仍脏兮兮的，洁儿说：“这只鹅真丑，丑鹅！”于是，小鹅有了自己的名字——丑鹅。
复活的丑鹅，依然是疲于奔命地挣扎在农家小院里，但它比以前更加小心，捍卫它的小生命的欲望更加强烈。人看了，都不禁为它捏一把汗！在心里为它默默地祈祷。
盛夏已过，凉风扬起，我到姐姐家。见那三只鹅已长成半大的鹅，它们羽毛雪白，身体健壮，长长的脖子，高昂的头颅，飘逸俊美，简直是美丽的白天鹅。它们顾盼神飞，放声长鸣，要吃要喝。远远的墙角边，默默地站着一只鹅，洁儿说：它就是丑鹅。哦，丑鹅竟然也长大了！看到它，我确是震惊而又喜悦的。我仔细地端详此时的丑鹅，只是形体略小，身上撒满了点点的灰斑，是一只雁鹅！它头上有个大包，一只眼外凸，一条腿瘸，因为身上的斑点，身上仍显得不干净，它依然是一只丑鹅。它大概能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吗?它为什么总是远远地躲着，站在角落里呢?我为丑鹅的拘束又感到不释怀——那三只鹅在鸡、鸭群里有鹤立鸡群般的优越感，总是哗众取宠地鸣叫着、吃食物，吃饱后，一路高歌地进圈去了。而丑鹅呢，总是默默地进食，默默地进圈，躲在一角休息。
隆冬到来了，鹅儿们都长成健壮的成鹅了。丑鹅也长了一身丰盈厚实的羽毛。母鹅们开始下蛋，而丑鹅下蛋尤盛。那几只鹅是隔三差五地下一颗蛋，而丑鹅是一天下一颗，一连下半个月，中间只歇两三天，又接着下蛋。丑鹅的高产，另人刮目相看，它突然成了人们珍视的中心。但丑鹅依然是默默的，从不见它的张扬。
第二年五月，我到姐姐家帮忙收麦子。傍晚，在院子里，身后突然传来了一片鹅鸣，惊回首，哦，眼前一片雪白，原来是一大群小鹅！丰实的羽毛，健壮肥硕的身子，活泼灵动的身影——整整有十五只呀。
洁儿说，这些都是丑鹅孵出来的。呵，丑鹅竟然会有这么多优秀的儿女！此时，丑鹅正被它的儿女们簇拥着走进院子，鸡鸭们都退避三舍。小鹅们争鸣着要食物。姐姐忙忙地捧来玉米撒在院子里。小鹅们争啄玉米，扭动着滚圆的身子，转头顾盼之际，是那样的活泼可爱。丑鹅静静地站在儿女的中间，看儿女们进食物。此时的丑鹅谦逊而矜持，仪态万端，颇有母仪风范，它是那样的知足、安详、惬意，它依然的默默的，但看得出，它不再感到生命的卑微，在鹅鸣如歌的儿女面前，它高挂一脸的幸福与自豪。
生命尽管卑微，但它弥足珍贵，只要一息尚存，就努力让它滋生出蔚然一片的活力，开出灿烂美丽的生命之花，并且结出丰硕的果实。丑鹅，真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