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开始，我的白班换成了夜班。工作一宿，凌晨归家，倒头便睡。
换班也就换了新老板。为了给他留下好印象，我争取每晚都早到早来。终于有一天，他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收工时，他把一瓶柠檬汁放到我那里，说见你每天都那么辛苦，这瓶饮料算是额外补贴。我说我哪里辛苦，倒是老板你，还有黑眼圈。他揉揉眼睛，很好笑地告诉我说：“我啊，也是刚刚换来监督夜班的。生物钟根本调不过来，一到天黑就犯困，一到白天就精神。”
夜班的写字楼真是寂静，有的时候，就只能听到笔和纸的沙沙摩擦，还有键盘的轻轻敲打。每次累了，我会往巨大的落地窗外看看，茫茫的夜色里，月亮像一张穿行在云朵里的脸，表情忽明忽暗。这就是夜班的好处，能让我内心平缓，不必纠葛于白日里那些切切噪噪的喧嚣纠纷。后来，在没人在旁边到处走动的时候，我还会把高跟鞋脱下来，赤着脚悄悄放松。依旧是他，抱着文件走了过来，突然跟我说了一句：“看来你还是蛮有个性的女孩子”。说着，眼睛还随意地往我的桌下看了一看。我当时忘记了脚上的事情，心里面还讶异着，就赤着脚站起来把签好字的文件递给他。
地板很凉，我“嘶”的叫了一声，差点儿就跳起来。然后他笑得很灿烂。
我曾悄悄问自己，我对他到底了解有多少呢？
他姓周，董事长的侄子，和我一样刚刚调到这个岗位来。工作间里经常放着他的豆瓣电台，一放到打击乐摇滚乐他会立即把歌曲跳过去。平常工作时严肃得彻彻底底，可是和员工私下说话的时候，一定是温柔地让人看着就想笑。每天到楼下买完夜宵顺便去36524超市买柠檬汁，戴着红围裙的售货员总会说也有一个人和我一样一天买一瓶。
就这样，绞尽脑汁才明白，原来我对他的了解这样少。有些难过。
那周三我下班，路过他那里的时候，他居然问我能不能等等他。
于是我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脸心虚地把都做好的文档又打开，说是再检查一遍。白姐临走前还问我，怎么变得越来越敬业。
他在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慢慢走来，问我能不能牺牲一下睡眠时间，陪他去看看海。
夜晚的大海是那么神秘，有风轻轻吹着，没有灯。我和他，还有两个陌生旅人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边上，大家都只能互相听到说话的声音，却看不到彼此的面孔。他告诉我说他的压力很大，不过比白班的时候好多了。我说我也这么觉得，我都快爱上夜班了。他和那几个人一起哈哈笑。然后他突然说，其实，我是为一个女孩子才跟着调到夜班的，当时我们都在白班，当时一个工作间那么多人，大家每天都走来走去，她居然都不曾正眼看我。后来她调到夜班了，我也便打报告去掉调换，然后认为，是时候鼓起勇气说出一切了。
那两个陌生旅人站起来走了，沙沙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变得微弱。我沉默了两三秒，说：“那么，你对我了解有多少呢？”
他说：“你从很早以前开始一天一瓶柠檬汁，偶尔吃果冻。夜宵经常一整个星期都不换样，比如上个星期你一直在土豆长土豆短你就吃不腻啊。我还知道你右眼皮单，左眼皮双，跟你桌子玻璃板下压着的你妈妈的照片长得一样。周末你肯定逛街去了，衣服、化妆品都是新的，还有你和白姐今天用的文件夹子——公司有免费夹子你不用非要去买那个有手绘图案的。还有，虽然现在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我知道，你早就把高跟鞋脱下来捏在手里，脚赤着浸泡在海水里。”
我的脚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从水里提起来踩在石头上。我搂住双膝。
他听见了声音，告诉我说：“晚啦。”
沉默许久，我看到天色一点一点变亮，也许太阳快升起来了。我突然站起身来，说是时候回家补觉了。他说你真的很有意思，到了这个时间，别人都纷纷过来看日出，你反而要走。
我想了想，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是不适合的，你是老板，我是员工，而且我对你也不了解。”他沮丧下来。
扭头时，突然看见了那两个外省旅人，就坐在不远处，方才我们说的话他们其实全能听得到。原来当时脚步声的消失，并不代表他们走远，而是代表着等待。他们看着我们，有些尴尬。但是我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愿意给我反悔的机会么？”
“为什么？”他饶有兴趣地问我。
“遇到一个人不容易，不如试着了解，试着等待。然后，我会追上你的步子。”
他笑，牵起我的手往公路上走，人潮渐入拥挤。我知道公司那边的白班也要开始了。他对着天空指了指，说：“你看。”原来天的顶端还悬着那个小小的淡淡的月亮，薄如蝉翼的样子。经常在凌晨归家，我都忘记了白天之月的模样。我突然悟到了什么，心里涌起一片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