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无根，富没苗

每次和父亲聊天，父亲总是不经意提起过去的岁月，总要说上一句：“那时家里穷……”说着说着，父亲的脸就沉了下来。他已经习惯把穷和沉重捆绑在一起。
每每听到父亲提及穷，我心里就会泛起阵阵酸楚。曾经物质贫瘠的年代，穷，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太普遍了。穷，给许多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明白，曾经的穷日子，留给父亲太多的沧桑和感慨。穷，已深深植入父亲的每一寸肌肤，桎梏着父亲的思维，在父亲的记忆里根深蒂固。
小妹出生43那天，正在农田里干活的父亲突然大口地吐着鲜血，随后被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经医生诊断是急性胃溃疡穿孔，必须要立即手术。在经历了两次手术，胃被切除三分之二后，父亲才保住了性命。父亲这一病，就是卧床三年。不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父亲卧床养病的那些日子，母亲带着我们姐妹三人艰难地生活。穷，如一根藤牢牢地缠着母亲，束缚得瘦弱的母亲喘不过气来。
那一天，我第一次懂得了穷的无奈和悲凉；那一天，我仿佛一下长大了许多，变得懂事了许多。在母亲忙碌的时候，我成了母亲的好帮手；在父亲情绪低迷的时候，我成了父亲的精神支柱。
前村的王奶奶看我家的日子实在是太艰难，就劝说父亲把刚满三个月的小妹送给条件好的人家抚养。可父亲一听就摇头拒绝了。王奶奶又私下找爷爷商量，说她有个有钱的城里亲戚愿意收养小妹并支付一笔抚养费。爷爷被说动了心，答应让王奶奶趁父亲睡熟后偷偷抱走小妹。
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寂静的村庄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叫着。母亲去田里干农活了，父亲也躺在床上睡着了。我静静地守在小妹的摇篮前，一边给小妹扇着风，一边晃动着摇篮哄小妹睡觉。也许是天太热，也许是小妹没吃饱，她一边吮着大拇指，一边蹬着小腿，任我怎么哄，眼睛就是不闭上。这时，爷爷领着王奶奶悄声走了进来，一进门王奶奶就盯着摇篮里的小妹看：“好白嫩水灵的孩子！”王奶奶禁不住称赞起来。看着王奶奶那贼乎乎的眼神，我感觉不对劲，连忙跑进里屋喊醒了父亲。王奶奶一看父亲出来了，假装客气了几句就灰溜溜地走了。父亲当即就对爷爷发火了：“我再穷也不会把孩子送人，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能养活她！”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父亲的身体日渐康复。他开始振作自己，通过亲戚的帮忙，找来了几本医学方面的书籍，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他还在自己身上做试验，吃自己配制的中药，自己给自己扎针，这为他以后当赤脚医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三年后，父亲顺利通过了乡村赤脚医生的考试。精湛的医术，良好的医德，父亲渐渐在村里出了名，还常常有外乡人来找父亲诊治。遇上家庭条件差的，父亲就收个成本费；遇上特困户，父亲就分文不收，甚至还无偿供应食宿。所以几年下来，家里的贫穷并没有多大改观。为此，母亲常常阴着脸抱怨父亲太善良，赚钱少。可父亲总是淡然一笑。他安慰母亲说：“你看家里虽然没有积蓄，但我们的三个孩子如三朵花般鲜艳，走出去哪个不夸？并且一到农忙季节，都有村民主动来帮忙，让你省了多少力，少操了多少心？”母亲当即就不作声了。
有一次，乡卫生院院长来医疗站审查。正好父亲在给几个病人诊治，院长就站一旁默默观察，几番观察后看中了父亲的医德医术，就想破格录取父亲去卫生院当外科医生。听到这个好消息，全家人都为父亲高兴。可父亲思考了几天后，还是决定继续留在村医疗站。父亲说，他舍不得离开村庄，村里人也离不开他，再说去卫生院上班，就不能照顾家里了。
再穷不能苦了孩子，再穷也要让孩子读书，再穷也要让孩子吃饱穿暖。父亲就是这样固守着他的信念，并把这些观念化作动力，艰难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穷日子。在父亲看来，钱是挣来的，而不是节俭来的。所以，父亲从来没有存钱的概念，家里的饭桌上隔一两天就会有个荤菜，每逢过年过节，父亲都会让母亲上街给我们添置新衣服。父亲说，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因为穷而影响孩子的发育；也不能因为穷而让孩子穿得破旧。所以，每每我们背着书包走在上放学的路上，总会招来许多赞许的目光。这是哪家的孩子，个头这么高，长得这么水灵，穿得如此整洁？
父亲常说，穷没根，富没苗。穷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的穷，那样就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斗志。每每看到我们茁壮地成长，听到我们欢快的笑声，再多的疲惫，再多的苦痛，顷刻烟消云散。
穷，曾经像一座大山压在父亲身上，让父亲迷茫过，忧虑过，悲观过，甚至绝望过。但父亲硬是凭着一股不怕苦，不服输的精神，慢慢战胜了穷，渐渐摘掉了纠缠他多年的穷帽子。穷，让父亲的生命更加顽强，也给了我们最无私最温暖的父爱。
如今的日子越过越好。穷，渐走渐失，似乎已经没有了穷的存在。虽然偶尔会回首过去的穷日子，但已然没有了悲凉的情绪。
父亲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提及过去的穷日子，而我总是静静地聆听着，慢慢地咀品着。
因为驻足过穷的岁月，饱尝过穷的味道，才能让我时常忆苦思甜，从而让我坚强至今，懂得了珍惜和感恩，学会了付出和回报。
穷没根，富没苗。当再次回忆起这句被父亲念了千百遍的话时，我似乎成了一个暮年的老者。内心沉淀的怀旧情愫，如一部老电影在脑海里一幕幕地播放。
穷的岁月，虽然漫长，却不过须臾间。低眉回味，穷，并不是记忆的伤口，而是岁月长河中最温暖最永久的怀念。
穷没根，富没苗。穷，其实就是一段成长的经历，一笔岁月的财富，一抹朴实的暖，一颗慈爱的心，一份伟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