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后

钟亚成看着手里的怀表。陈旧的古铜色，表面一层磨砂千千万万凹凸处，镶嵌着他的温度，他的汗珠儿。摸起来，和他简直不脱模样，在岁月中，圆滑极了。
再怎么圆滑，也终归有自己原本的样子，多少个夜，他握着怀表，偷偷地没有声响的哭。岁月多么安静地走，年纪大了，脑袋里装的却是一次次的记忆，因为再也无法触及，再也无法，这四个字绝不拖泥带水，所以才常常惹他哭泣。妻子一转身，睡觉轻的没有呼吸。他惊回在现世，害怕妻子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时候，无辜地真让人生气。
他敢发誓，再怎么清澈的泉水也难以洗涤。洗涤出原始的秀气。洗涤出苏安的微笑。
(一)
说起钟亚成，那要回忆好一段的往事。往事繁盛了，就会往现世的生活处溢。黏的，暗的，一片一片的，他不计较了，这些便羽成了象牙制作的挂链般的童年。白的却并不空洞——大抵是有历史的，且可以追溯着。穿梭在上海弄堂里漂浮的影子和时光，想起来，这白也要打个底，是朦朦胧胧的灰。
夜晚的上海弄堂，是一波既沉而又涌动的暗流。巷子里的生活更是又寂又远的，深深地简述着与世隔绝的纷乱。钟亚成的家底，在这里可循可见。早在几十年前，他的祖父就随着第一波开创事业的潮流，辗转来的上海。上海就像是一颗沉稳地却熠熠发光的宝石。低沉地去绚烂。他的祖父如此比喻着，并看着这座城市的所有花枝招展的交际，准备做丝绸服饰生意。有那么一波不太幸运的人生意场和流浪人的人生有着极其相似的一面——浮浮沉沉，到头来像个竹篮打水，飘了，逝了，虚的像从未发生，却透支了自己的所有。
他的祖父就这么浮浮沉沉了很久，最终竟然举步维艰地生存了下来。
祖父临别的时候，意味着这生意场，那赌注的筹码所增减的是智慧，也是虚无。可是他的眼神里终究舍不得他盘算下来的一片地方。他用眼神交给了自己的儿女儿孙。钟亚成记得，他的瞳孔里还有一闪一闪不可动摇的意志。他是带着这欲念走的。
钟亚成听说每个人上了天堂会做天上的星星，按照他们在人世间的作为，发出不同的光芒。他便从此总喜欢坐在店铺的门口，仰头看着。后来，忘记了初衷总喜欢从老虎天窗看素白的月亮。他的幻想拨乱着自己的视觉焦距，这素白的月亮是一张底蕴偏好的模版，天窗上的花纹才是有色有味地刻在上面，镂空着，浮在素白中的一个浅浅的影子。——或许就也就是人生中所做的星星作为。
在他的早年光阴里，父母都是要为了企业的生存而思虑着生活。在这个世界，非得要有所作为吗？有个傍晚他走出去了很远。带着脸上的桀骜走在风里的。略微低着头，脚下的石子在灰尘里脱颖而出，飞驰着出去。咯噔在一个女孩子背上，点缀了个影子。女孩子回过头来看他。在这座长长的桥上面。
“你不该站在这边的。”钟亚成偏斜着眼睛看她。
“不要动。”她无意识中地喝止着他。拿出画板快速地扫着神韵。半晌，嘟囔着，“足够年少的人才会有的表情啊。”
最终他也会心地笑。他的脸庞是那种瘦削的。藏匿不了多少累赘的肉。笑起来是年少却也是轻薄的。然而年轻人是不懂轻薄这个词语的，只有过完了大半辈子的人才有心看人的面，臆想着种种的后果。
女孩子是在岁月里渐渐朦胧且美的模样。她告诉钟亚成她来自江南。要来看看上海的一些岛屿和建筑。她说她喜欢走长长的桥。一遍遍地。像是修行。这是被人修葺的路，白色的栏杆，还多多少少有点流动的河水。
后来自然而然的不辞而别。只有一种情愫在他的体内猛增着——一朵生长在内心的花遭受着压抑，以及后悔。究竟再要面临些什么，才可以不受卑微的生存下去。
对于这一段的感情，他站在桥上看逐次染色的日头和云彩，甩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懦夫！那些皮肉隐隐痛着，却被青春掩埋地无踪影。
父母的经商还是取之有道的。几年的时间里，便从低调的稳定到欣欣繁荣。他们琢磨着让钟亚成留学。钟亚成郁郁着，远走他乡，却是去了南方的一个大学。
南方的桥似乎不是长长的，也没有白柱子。大都连着千丝万缕数不完尽头的庭院，或者是凌驾于一座碧绿的池塘。
他就是这样经常走在校园里的桥上，桥不平整，有个弧度，走在这弧度上，像是一段温柔的修行。夏天的一个傍晚，他远远地看到一个女子倚着桥段，拍摄眼前的风景，暮色下的荷花，吐着淡雅的气息。他便镇住了。世间哪有这么相似的文艺着的女孩子。
“给我拍张好吗？”他是这么请求的。苏安在想，“这双眼睛，藏匿着欲望，”转身想走。钟亚成便赶了上去。事实上他的样子无法和卑琐放在一起，即使有欲望，也是落落大方的欲望。这大抵也是和家底一同进出成长出来的品性。
苏安笑了，示意让他站在弧度的三分之一处，相片里的昏黄，荷花，钟亚成。都在安静地修行。微微地成熟的笑容。
不同的是，苏安并没有捕捉到钟亚成最酷的桀骜不驯——那足够年轻才能拥有的表情。
他们由此相识直到相恋的。苏安最喜欢摄影和泡图书馆，有一天，她读到一页浅蓝色格调的信笺，“传说中有一种花，在一年中一半时间会盛开红色的花朵，另一半的时间会盛开蓝色的花朵。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它会绽放出火红的光彩，而在月光普照的时候，它的光芒则笼罩着淡淡的蓝晕。这就是集勇气与智慧的米兰花。”
苏安觉得自己对于爱情的执着，也有红色的热情，蓝色的深情。从此，便专心修葺养殖米兰花。在这个过程里，她发觉米兰花并没有那么鲜艳而神气的色彩，而是喜悦的黄色。是撇开人生中漂泊的故事，剩下的关于生命的颜色。
等她的米兰开起来的时候，她极其用心地拍摄着。钟亚成笑着说不好看，没有形状考究，普普通通的，像比谁都合理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苏安也不觉得生气，耐心地和他开始分析米兰花的精神传承。
到每年的寒暑假，他们都会各自回老家。
钟亚成母亲尤其地操心他的恋爱婚事。每次把同行企业的女儿介绍给儿子的时候，都说，“亚成，这女孩子好啊。你们小的时候认识，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好。现在时代的女孩子都变味了。看中你家庭环境的优越不说。光是看中你的相貌的都不乏少数。”钟妈妈看着儿子半天都不吭声，把饭碗一丢，眼睛瞅着他。钟亚成才连忙地带着疲倦的容貌说，“妈呀，我有女朋友。”说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