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华

梁念华坐在书桌前，两手捧着一杯热腾腾的——中药，没办法兴致盎然的看着窗外。
“到底是中药，这苦味道全世界的药也没有。”她一面皱紧了眉头，一面抱怨。
“良药苦口嘛，再说有好多蜜饯，一口喝了就好了。”旁边的骆世嘉笑着劝。
“我又没病，准是二婶说我受寒，我不过是咳嗽两声，她也管，生怕我在那里多待了一会死了她又要担什么责任——敢情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那风水不好。”骆世嘉又笑着给她剥了一个荔枝：“你这话叫三叔听见了准笑死，传到老太太耳里，又要骂你没大没小，嘴里没遮拦。”“这话当然在背后说，难道我故意叫他们听见去传话。他们哪个心里不骂二婶，借我的口还拿我当靶子使，这活我可不干。”“别说了，药也要凉了。”梁念华连喝了好几口，连连叫苦，骆世嘉在一旁道：“你今后这些话可别再乱说，这家里的人都要吃人一样，等有一天你栽了跟头，别人在背后可并不因为你从前的冷嘲热讽不使坏，别说钱了，名声都要败坏了。”“这是自然，我又不傻，不会乱说了。”梁念华眼珠一动，笑嘻嘻的说：“听说姑姑给你说了一门亲，差不多就定了，是不是？”骆世嘉倒不别扭，一五一十说起来。
骆世嘉是梁念华四姑的独生子。四姑二十几岁嫁到骆家，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不得宠了，为人倒是好的，“就是笨，”她丈夫跟人这么说。好歹有了孩子，地位有了保证，孩子长到二十几岁，不出去胡闹，好好找个事做，今后娶妻生子，就令人欣慰了。
梁念华送走了骆世嘉，又独自坐在窗前。她跟世嘉同年，也已经二十四了，长到二十岁，生活里只有这些，现实太沉重了，心里一片空虚，要有些什么来填补。他们家原来是有一些钱的，但是拖沓着这么些人，现在没空，空是早晚的事。自己给送去读书，但是读到高中，没有考上好大学，自己又不好意思读个三流大学，就留在家里了。原本有个姊姊，长不到一岁就夭折了。
十来个个兄弟姊妹，毕竟不是至亲，各家的孩子在一块上学，心里有些敌意，但也多半是因为妯娌间闲话起来互相比来比去，回来各自数落起自己孩子，所以自小相看两厌。
念华唯一喜欢的是她七妹。她自己是老五，爱护着小的，即使是她亲弟弟，因为是男孩，格外的受宠，任性胡来，要是再大些，不定多胡闹。她不喜欢她弟弟，多少因为她自己不受宠，也不喜欢他。她也不那么疼七妹，她对任何人都有一种疏离感，也是因为自卑。她从没做过什么好衣服，都是过时的，姊姊妹妹们做的什么衣服样式她也只有远远听着，问她的时候淡淡疏离的笑着。不会说话，察言观色，小时候倒爱逞强，但是给这么多人打击之下也没有什么自信心了。她父母对她不甚热心，说话的时候只是训几句话。念华有时候有一种幻觉：人家都在过自己的生活，只有自己缺少生活，融入不进任何圈子，从来不讨喜。
她自己也常常因此自卑着。也时常感到害怕，自己的未来明晰可见，但是仍然觉得迷雾重重。这一辈子也就这样的。
大姐给三姐念华牵线相亲。大姐结婚以后很有发胖的趋势，再加上新烫了发，活像邻居徐太太，大家常取笑的。三姐大念华三岁，长的很漂亮，长脸，细细的弯眉，杏眼弯眉，向来都是古代美女的象征，又很时髦，上过大学，有很多追求者，就因此眼界太高，拖到了这个年纪。念华是圆脸，吊梢眼，粉扑子脸，没什么特征，又兼表情匮乏，性格木讷，所以也许觉得她比三姐更容易做老姑娘——三姐一向被认为是因为太清高，目下无人，所以人家追求了一阵子望而生畏退缩，心里上先觉得自卑了；要是有些钱的，又嫌人家俗气，觉得不被尊重。
念华这一次要跟着去也觉得别扭，她有心里阴影，不惯见生人，见熟人也要躲的——因为太自卑了，见到以前那些同学就窘的慌，上学的时候就觉得自卑，没有一件像样衣裳，人家看她也觉得是讪笑鄙视，从前那个中学的有些很出风头的女孩子，她对她们打招呼的时候视而不见，她从此不向人打招呼，觉得是一种报复。她是温柔乖顺，没有性格的女孩子，在一些小地方容易产生逆反心理。
新做了一身旗袍，烫了头发，跟三姐站在一起还是不美。三姐比她强势，她一向被忽略，瑟缩惯了，可以随便叫人摆布。
大姐安排的是郭锦宸和三姐，郭嘉和念华。看上了人家的家世门第。郭锦宸是长子，郭嘉是老七，郭老爷一共四房姨太太，五个儿子，郭嘉和郭锦宸都不算得宠。郭嘉是个白皙的年轻人，长相很漂亮，在大学里也很出风头，后来还到英国留学。郭锦宸是运动健将，皮肤晒的黝黑，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齿。
约定了一个饭局，郭家人先到了，郭家的两个兄弟来相亲梁家的姊妹。念华没出家门口就紧张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怕的不得了。三姐倒是泰然。到了饭店，才知道有一个是她的同学郭嘉。平日里倒没说过什么话，知道是谁反而没那么紧张了，反而有些窘——她们家人似乎觉得没必要跟她说是跟谁相亲，什么时间地点，反正到了就知道了。三姐是全知道的。她自己没有抗争的权利，因为根本没人在乎她。
大姐给他们互相介绍起来，才知道另一个叫郭锦宸。“五妹，这位是郭嘉，这是我五妹，叫梁念华。”“何太太，我们认识的。”郭嘉笑道。大姐愣了一下，不过也就一下——梁念华那会有什么朋友。“这孩子，既然认识，怎么不早说。”大姐笑着嗔她。念华没答话，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郭嘉以前跟她也没有什么交情，至多也就是知道叫什么名字。
饭桌上六七个人相谈甚欢，先前念华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说，这真的是那一句话：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有话说的人少之又少。好在郭嘉总有些话题。饭后郭嘉跟念华出去散步，郭锦宸跟三姐去看电影。
没有熟人，念华倒比较放得开，
“郭嘉，你这名字好像和三国里面的一个人物一样。”
“这我倒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起名字的时候是不是根据这个。怎么，你喜欢看三国这样的书吗？”
“我看得头痛，看的都忘了。我这人有一点好，不喜欢的说忘就忘了。”
“你喜欢红楼梦吧？”
“你怎么知道？”
郭嘉笑道：“女孩子都喜欢看红楼梦。”
“我以为你会掐算呢，像郭嘉。”
“你对郭嘉情有独钟啊！”
念华笑了笑，装做不理解这一箭双雕的话。
“你觉得我三姐这个人怎样？”
“很好，人很漂亮，也很有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