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对于富人来说，只是一个数字，而对于穷人来说，则有可能是一笔学费、一笔医疗费或者是一段持续的生活。
那一年，煤矿工人赵光明已经四十五岁。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却被办事员刘丽叫进了办公室。刘丽今年二十四岁，一头齐耳短发，一副镶了金边的眼镜，加上皮肤白皙，看上去很文气。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刘丽是通过关系花钱铺路进的办公室。但刘丽确实有一种在办公室工作的适应能力，这能力不是知识与智慧，而是见风使舵因人而异观颜察色的能力。对于她来讲，光是见人一笑，就可以分好几种。见了领导，那笑里既甜而媚，又柔而润，而见了赵光明这样的老实人，那笑就敷衍而有凉意，应付而且凛然了。事实上，办事员的脸色赵光明也见得多了，一般情况下，没事没非的，赵光明一般也不进办公室。今天看了一眼刘丽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走路像一阵风一般，屁股一扭一扭的，头昂的高高的，赵光明心里直打鼓，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进了办公室，那刘丽似乎很忙，似乎她的工作十分的重要，她端坐着。赵光明惴惴不安地站着，仿佛一名不知道具体刑期是多少的罪犯等待着法官宣判对他的判决。刘丽终于从办公桌抽屉里抽出来一个牛皮纸大信封。这种大信封，赵光明一辈子没有用过几个，一次是他的档案用的是这种大信封，还有一次是在医院里体检用过，如今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看刘丽很庄重的样子，赵光明心里突然想到在开完追悼会后死者家属双手捧着的死者的照片或者骨灰盒。赵光明心里“呸”了自己一声，怎么那么下作，净想那些不吉利的事情。刘丽在端详了一阵那个牛皮纸信封之后，终于开口了，她说：“赵师，单位让我通知你，从今天开始，你下岗了。”仿佛一声巨雷在头顶炸过，赵光明有些眩晕，他张了张嘴，说，：“可是我辛辛苦苦了二十多年，没有违章没有犯法”，他还要说下去，刘丽已经用很纯正的普通话将他的话压了下去：“赵师，这些你不用给我讲，上边决定的事情，你知道，我只是一个跑腿的，能有什么办法呐？”赵光明看着刘丽那种冷若冰霜的表情，知道你就是哭出眼泪也没有用。他去找队长，队长不在，说是回老家了，一个月才能回来；他去找矿长，矿长去北京开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去找书记，书记忙着应付上级安全大检查的事情，根本没有时间听他一个下岗工人的絮絮叨叨。赵光明只有拖着疲惫无力的双腿，走回回家的路。往常，非常非常熟悉的这煤矿的山煤矿的水，如今看上去竟然那么陌生，路好长，他想不到自己走了二十多年的路，忽然就有这么一天，竟然断了。
他回到家里，妻子张玉凤吃惊地看着赵光明的表情和脸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她看到那个牛皮纸信封里的通知以及信封里装着的一千元钱的时候，她明白，丈夫下岗了。对于一个靠工资吃饭的五口之家来说，丈夫的下岗，意味着是一场灭顶之灾。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哪？中午的时候，三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回到家里来了。老大金柱没有进门就喊：“妈妈，做好饭没有，我都快饿死了！”于是张玉凤急忙去做饭。老二银柱刚刚放下书包，就跑进厨房，对妈妈说：“妈妈，我们老师说，要收下一学期的学费了！”张玉凤头也没有抬，眼睛看着锅里，问：“又要多少钱哪？”“一千元。”银柱在锅台上拿了一个馒头，就吃。妈妈说：“那馍凉不凉，就吃？等一会就会饿死了？”老三铁柱一进家门，看见爸爸赵光明，就问：“爸爸，你今天怎么没有上班？是休班了吗？”爸爸赵光明看见几个生龙活虎的孩子，内心虽然十分疼爱，一想起自己这个穷家，免不了增添了几分忧愁。当赵光明说自己已经被单位下岗了的时候，三个孩子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忧虑和痛苦，反而有几分兴奋。老大金柱说：“爸，下岗才好哪！我看了好多好多的报道，都是下岗工人自己创业，成了老板。说不定咱爸这一下岗，过不上几年，咱爸也是大老板。那时候，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时候，我哪里也不去，就让爸爸带我去北京。还得坐飞机去！”老二银柱说：“等我爸成了老板，我就是富二代了！我要买一辆宝马，我开着去桂林。那时候，爸爸坐在我左边，妈妈坐在我右边，还有你们两个，我都带上。”老三铁柱说：“等咱爸成了老板，我买一辆自行车，我去西藏，我去草原，我去大海。”老大说，“你那自行车能去大海？”老三说：“能。”这时候妈妈端上饭菜，看了一眼三个孩子，说：“吃饭，吃饭了。”赵光明不想扫兴，默默地端起碗，吃了几口，没有一点胃口。妻子张玉凤瞥了他一眼，说：“这年头，下岗工人又不是咱一家，人家都饿不死，咱们又不缺胳膊也不缺腿，人家能活咱们也能活。何必想不开哪？”
连着几天，赵光明和张玉凤都睡不好觉。他们一家已经习惯了往日的生活，突然的下岗，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在丝毫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仿佛站在半山腰，突然就被推入了谷底。单位给的一千元钱给了银柱交学费，还有两个孩子的学费过不了几天也该交了。生活没有着落，就像一根撬棍找不到一个支点。最后夫妻俩商量后决定，借上一千元钱，花了五百五十元钱，买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剩下的四百元钱去到蔬菜批发市场里批发几百斤蔬菜，人家农民都在卖菜，咱们两个也能。于是两人早上四点半就起床，去了蔬菜批发市场。赵光明骑着三轮车，张玉凤骑着一辆旧自行车。
蔬菜批发市场里仿佛不夜城，无论什么时间总是熙熙攘攘拥挤不堪。到了市场，他们才明白，不知道进什么菜好。最后两人商量犹豫了半天，进了二百斤蒜苗，二百斤蒜薹，又进了一百斤菠菜。赵光明蹬着三轮车累得满头大汗，张玉凤一只手扶着自行车，一只手帮忙推着三轮车，也是汗流夹背。好容易赶到卖菜的市场，早已经没有了摆摊的地方。他们只有在马路边摆开摊子，等待买主。原来以为轻松容易的事情，真正到了自己去做，原来是那么艰难。摆在不显眼的边缘，本来不占地利优势，却又一直遭到市容城管的骚扰。而且赵光明张玉凤两个人从来没有做过生意，都不会称秤。特别是赵光明，左手提秤杆，右手摸秤砣，去装菜的时候，不是秤砣掉了，就是菜掉在地上。好在买菜的妇女都很善良，看着这两口子也不像做生意的，都五斤五斤的买，为的是好过秤好算账。别看那些青菜，分斤折两，最后两口子忙了十几个小时，回家一算账，刨去交工商管理费五元，地税五元，国税五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