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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凉山
那个早晨阳光将山城洪江涂照得一片菊黄。雾气还没有从沅水河谷里全部散开,层叠在河右岸坡的这个山城,图画一样漂亮。后来成为我表哥奶奶她妈的杨金秀,一大早从临河的吊脚楼走出时,表情哀凄美丽而又淡然坚定。她忽
那个早晨阳光将山城洪江涂照得一片菊黄。雾气还没有从沅水河谷里全部散开,层叠在河右岸坡的这个山城,图画一样漂亮。后来成为我表哥奶奶她妈的杨金秀,一大早从临河的吊脚楼走出时,表情哀凄美丽而又淡然坚定。她忽然醒悟自己原本只是在那吊脚楼停留几年的过客。她觉得自己一度辨别不清过客同主人,故乡同他乡。她头也不回埋头走上被鞋底磨得溜光因而充满某种灵性的青石板巷路。有送水的马车迎面走来,深长的街巷显得有些逼仄。水车在石板路上留下一路歪歪扭扭断断续续的水迹,仿佛有意透露它历见的这个城市的秘密,而欲言又止。巷两边有些店肆主人开始把临街活动板壁一块块拆开,用一方墙壁的豁口,向人展示铺店的诱惑,竭尽努力吸引路人的眼光。杨金秀对这条街巷和整个城市,都那样熟悉,此刻却毫不留恋,一心想尽快走出这座不大却无限繁华的山城。那年,16岁的杨金秀跟随老乡离开黔东南,流浪出来,父母明知道一走多半即成永别,却不拦阻,只因为想让女儿逃离饥饿。从贵州走到湘西,也可谓历经千山万水,那些山水,那些木楼小桥、竹篁古树,也堪称清奇秀美,但似乎越是秀美,在逃荒的人们眼中,就越让人望着觉得胃内空空。进入湘西,一见到背依雄奇嵩云山,面临沅水巫水,秀丽而繁华的山城洪江,杨金秀立即不想走了。她的胃产生了直觉,告诉它的主人这里可以不再饥饿。果然,在临河大街拥有一座吊脚楼,开着杂货铺子和客栈,每天进许多铜板和银元的四十岁的李驼背,目光放亮地从店铺里走出来,拦住背一个蓝地白花土布包袱,一看就知道是贵州逃荒妹的杨金秀,说,想请她帮忙照料店铺,管她饭吃还给工钱。杨金秀差不多毫不犹豫几分腼腆地答应下来。第二天驼背透露要让她当老板娘的时候,杨金秀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后来的日子,杨金秀不感觉美满,但是她被宠爱着,宠爱让她脸色红润,目光镇静,明眸皓齿闪亮处,生一种让驼背惊诧喜爱得想要把它埋藏银子一样埋藏起来的好看。善良而狡猾的驼背却是不被老天保佑,过了三年无限满足的日子,于头些天患上重伤寒,一命呜呼。杨金秀泪流满面地张罗驼背的丧事的时候,死尸驼背忽然冒出许多亲戚来。这些亲戚从来没有在杨金秀陪伴驼背的三年里于驼背吊脚楼露过面,杨金秀也没有听驼背讲起过,但他们主人气派十足地指责杨金秀没有照顾好驼背,耽误死驼背。他们要收走驼背的客栈杂货铺子连同整个吊脚楼。杨金秀看得出义愤填膺的亲戚们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把驼背送上山,无可奈何却又不争不执的选择离开。
青石板路拉下吊脚楼街和整个山城,不屈不挠沿河岸延伸,进入茫茫苍苍的芭茅阵也不中断。那是一条古驿道。杨金秀逆着沅水走上这条驿道前,回望了洪江一眼。河床里显露着许多丑黑的礁石,水流湍急。一个青年男子立在远远的伸至洄水边的木桥上,弯腰挑水,桶在河水中弄出许多小小的波浪,照着旭日,黄黄的跳荡。
太阳黄黄的就要落进西山枫树丫上巨大喜鹊窝里。狗因为主人肩上的猎物,有它一份功劳,一路颇有些兴奋,邀功似的在洪坤腿边跑前跑后。来到家门口那堵篱墙,先转过弯跑去前面,却吠起来。洪坤有些奇怪,原来一个背影漂亮的陌生女人在叩拍着他家的柴扉。女人背一个蓝地白花土布包袱。一看知道是路过投宿的。
洪坤喝住狗,扛着那头大野猪,走近柴门,示意请女人帮自己开门,这时候看见女人眉眼和口鼻都出奇的好看,就有些腼腆。到底自己先进了门,把那头二百多斤野猪撂茶堂,才返身骂着狗招呼女人进屋。女人进屋发现整个房子除了这猎人,似乎就没有别人,就有些迟疑,站在茶堂门外,想退出去另投人家的神情。洪坤一见之下已经喜欢上这女人,舍不得瞧她走了,赶紧说:“你要到哪里去?山里人家稀散,去别人家不见得赶得到饭吃。不如你帮我做饭,我剖野猪,炒野猪肉吃。”女人还犹豫着,洪坤又说:“天都麻黑了,不小心山路上会踩到蛇。再说我知道你根本走不动了。——我房子宽大,那头有空房你住。”
女人就无言,静站片刻,放下包袱,去火塘扒开火种,生火做饭。她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就下决心让自己留下。怕踩到山路上的蛇,肯定不是唯一原因。累了走不动了也不是唯一原因。杨金秀觉得这个陌生的男人望上去很亲。仿佛前世或者梦里见过。她也实在走不动了,也实在怕踩了毒蛇,面对洪坤无微不至的分析,杨金秀找不到理由、也不愿意找理由拒绝这陌生却亲切的男人的挽留。洪坤见天色向黑,早早在一个铁丝篓里,投进松明块,燃起灯火,麻利地在茶堂一角用一把尖刀给野猪开膛剖肚。边剖边开心地同女人说话。知道女人叫杨金秀,从贵州逃荒出来,洪坤就打定主意要让这女人做自己老婆。怪不得今早起来右眼皮跳呢,傍晚老天就送一个漂亮女人到大门口。洪坤快活地想。
洪坤三十多了还没有过老婆。他自小就没了爹。到可以寻娶老婆的年纪,他可怜的妈妈却病了,瘫卧在床。洪坤很孝顺。煎药喂饭很是殷勤,远近有了好名声。可是没人会想到应该把女儿嫁给有拖累没银钱的好名声的洪坤。到二十八岁那年,母亲终于睡到那边山坳的黄土里,洪坤没了拖累,却还是没有银子,也没有地种,总在别人的青山里转悠,设机关套取野猪野羊,当了一门营生。爱钱的媒婆于是不爱把脚步移到洪坤家院子里来。洪坤就永远这样一人吃好全家都饱。
女人麻利地整好饭菜。洪坤便从卧房里搬出一个陶坛,揭开封住坛口的木板和破棉袄,倒在青花大碗里,却是香气四溢的米酒。洪坤把酒碗推给杨金秀,说,喝吧!杨金秀笑笑,推回来,端碗吃饭。洪坤就美滋滋地喝酒。杨金秀边吃饭,边给洪坤搛菜。洪坤终于把自己脖子也喝红了,就憋不住,忽然对杨金秀说:你做我老婆吧!杨金秀噙一口饭,怔住,然后红了脸,继续吃饭。
第二天洪坤醒来时发现臂弯里的杨金秀早醒了。杨金秀转动着好看的眼珠听窗户外的声音。有鸟鸣声,有对面山路上传来的男人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洪坤说,是扛木的。两人就低低地说着话。杨金秀问这里叫什么地名?那个渡口叫什么地名?洪坤问哪个渡口?杨金秀说从洪江上来,进这山要经过的那个渡口。洪坤说:那渡口叫官溪口。这里叫藤梨坳。这一带叫大凉山。洪坤问:你怎么走进山来的?杨金秀说:渡口对河有几棵大树,树上落了太多的鹭鸶,飞起来白了一边天。我正望那鹭鸶呀,渡船艄公喊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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