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

1
在我十三岁以后，师父总是对我说天下的男子无不寡恩薄情，决无一个能心甘情愿为心爱的女子而死，所以与其受伤心痛毁了一生，还不如早早便做了道姑绝了情欲一生自在。
我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我知道那是因为祖师婆婆的缘故。我没见过祖师婆婆，在我被师父捡进古墓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师父常常站在梳妆台前喃喃自语，初时我以为她是在哀伤自己两鬓风霜，后来听得久了，才明白那是在怀念到了另一个世界的祖师婆婆，怀想在台前为她梳理青丝的岁月。
师父只是祖师婆婆的一个丫鬟，在我小小的心里，却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听师父说，祖师婆婆更是天下第一的奇人女侠，不仅天下的女子没法比，连那些自命不凡的臭男人也无人能及。我见过祖师婆婆的画像，二十五六岁，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间隐隐带着杀气，令人大生敬畏之意，确实可算人中英杰。师父说着说着，忽然变得痛心疾首起来：可是，就这样一个奇女子，为了一个寡恩薄情的臭男子，竟在这暗无天日的古墓中埋没了一生，整日对镜流泪，望壁痴想……师父说着说着就眼泪浠哩哗啦的，我看着师父动情的样子，心里隐约有一丝感动，却并没有陪着哭。
我见过害了祖师婆婆一生的那个男人的画像，就挂在祖师婆婆画像的对面，是个中年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背脊向外，却看不见面貌。师父说，那是因为他无颜面见祖师婆婆。多年后，终于有一个男人误了我的一生时，我才明白，那是因为祖师婆婆只能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罢了。
2
师父还是像往常一样习惯了对镜喃喃自语。
可是，她天天对着镜子，却没有发现自己的两鬓也已爬上了华发，她心里只有她的小姐，也就是我的祖师婆婆。我想，师父一定没有尝过男女情爱的味道，所以她才会忘了自己的存在。
当然，我不敢拿自己的想法去问师父，我们古墓派的武功是讲究无情无欲的，也就是“十二少、十二多”，即“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无宁。”我只有修得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师父才会高兴。我想，祖师婆婆肯定是被情伤到了极处，才会创下如此绝情的武功，让练功者心如死水，以免再为情所伤。
古墓里的日子比水还淡。因为无事可做，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练祖师婆婆传下的武功。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师父说我此时无思无欲的功夫，连她自己甚至当年的祖师婆婆也比不上了。我殊无欣喜，无思无欲又如何？
每个月，我们都要出墓去采购一次日常用品。以前都是师父带我一起去的，而且从不走出终南山范围，师父说怕我沾染了太多俗世的东西影响练功。当我无思无欲的功夫练成，三年没有笑一声哭一下的时候，师父终于放心让我一个人去了。我依然殊无欣喜，哪怕是独自享受路上猎人农夫惊艳的目光，在我心里，那和太阳光的或温暖或刺目其实没多大分别。
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宿命中的男人就在这时出现了，他把我的一切都改变了，在他面前，我十八年的辛苦修炼，所谓的无思无欲心如止水，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3
遇见那个命中煞星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我当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就是这个离黄泉最近的人，将会改变我的整整一生。这一切没有丝毫特殊的征兆，像往常一样，风很清，云很淡，阳光柔和，鸟鸣啾啾。
本来，听到那气若游丝的呻吟时，我是打算视而不见一走了之的。虽然并没有真正接触过男子，但我仍可以从那呻吟中听出躺在草丛里的正是一个臭男子。我想起了师父说过千万次的话：天下男子无不寡恩薄情。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救活了他，让他再去害其他女子呢？
“仙子！”
在我提脚准备离开的时候，到底还是听到了那个最终置我于万丈深渊的声音。
我怔了一怔，提起的脚放了下来。
仙子？那是在叫我吗？
我忍不住扭头向发声处望去。我常常想，如果他不叫那一声“仙子”，如果我忍住没有扭头，所有的一切，我的一生原可以像师父一样在古墓中度过，无喜无忧，无愁无恨。
可是，当他一出声，当我一回头，一切还是改变了。
师父后来叹息着说，看来这种事是在劫难逃！
真的在劫难逃吗？我问自己。
4
我不敢把这个男人带回古墓。祖师婆婆曾定下规矩，不许外人尤其是男人踏进古墓一步。当然，师父也绝不会允许我和一个男人有所接触。
我把他拖到一个曾经有猎户居住的小木屋，又把随身携带的玉蜂浆给他喂下，他安静了许多，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回到古墓，师父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对镜神伤，没有发现丝毫端倪。是夜，等师父睡下，我悄悄出了古墓。莫名的，我竟有些担心那个陌生的男人会因为伤重而突然死掉。
走进小屋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在干草上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放下从古墓中带出的一罐蜂蜜，依他现在的伤势，这罐蜂蜜已足以使他痊愈。正准备离开，那个男子的嘴唇忽然颤动着嚷出了几个炽热的声音：“仙子！仙子……”右手也突然抬起来抓住了我藏在衣袖下的纤手。我待要甩开，瞥见他的双眼仍然紧闭，俨然是在梦中，心中蓦然如被撞击的古钟，翁翁震动中一声清音远远传出又久久缭绕。只感觉他的手温暖宽厚，夜色中一种炽热的气息隐隐浮动，令人酥软欲醉，暗思，这就是所谓的男子气息？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动一下，任这个陌生的男子把自己的手握着，生怕把他吵醒。
我的心跳的厉害，脑海中一幕幕闪过师父的教导：天下男子没有一个好东西，无不寡恩薄情，只会害得女子痛苦伤心云云。可是，眼前这个男子在看了我一眼后竟然连梦中也在念着我，而被他握住玉手的感觉又是那样的……
我不敢再想下去，却又忍不住继续往下去想。
月亮越过窗棂的时候，他的身子动了动，我知道他就要醒来了，想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他握得很紧，一下竟然没有挣开。而此时，他已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脸都浮起了红晕。以我十八年的镇定功夫，竟然还是比他先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