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依大走到村口，腿就不听使唤了，冷汗像雨一样地下。
他要走回自己的家，却拐去了王爷庙。
王爷庙鼎鼎大名，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庙里容得下几百号人看戏。声响特别稀奇，舞台上掉一根针在地上，无论谁站在哪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后来不知从哪儿来了搞科学的专家，绞尽脑汁，使劲琢磨，才发现原来机关就藏在屋顶上的藻井里。石柱子上盘着的青龙是浮雕的，据说比京城街皇帝老儿家的还讲究。
这都不是王爷庙惊人的地方。
庙里的王爷不是传说的，也不是土捏柴雕的，是实实在在的人物，有肉身供着。都几百年了，肉身还完好如初，活灵活现。高兴了流口水，不高兴就流眼泪。肉身上的头发胡须指甲到现在还在长。早年，王爷家还派人来为王爷擦身洗脸剃头修指甲，有依有据，有文字铭刻在石板上。
庙的前殿，刚进门就有高哥、矮八，两个勾魂的鬼差，平常靠边站，遇到坏人了，就突然闪到当中，眼珠子打转转，舌头乱抖，把活人抖死了，死人抖活了。
人都说王爷很线，很灵验。
依大小的时候，不小心在庙旁洒过几滴尿，回家就两眼上翻，牙根紧咬，浑身打颤。依大是独苗，人称“罕子”，取了个小名叫“贱命”。耳朵上穿了耳孔，钉上了银耳坠。民间有惯例，见了罕子需七分照料，连小孩也不敢和他较劲，更不敢打架欺负。眼见着贱命养不成了，一家人哭喊连天。还是隔壁的三叔公出面周旋，和王爷认了亲，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贱命自幼胆小怕事，后来却当上了土皇帝，村里头有传言。说是刚刚解放那一阵子，贱命还是和往常一样出去打麻将，人家打麻将出去就出去了，没心眼，贱命总要提着猪屎蓝。打麻将提猪屎蓝干嘛？谁也猜不准。有一回，和贱命一起通宵达旦鏖战的脚被工作队逮住了。赌钱怎么行？关了禁闭。贱命晚走一步，工作队队长长正愁着找不到生产标兵，这下总算送上门了，谁一大早的拾猪粪，非他莫属了。后面的事就不用说了。慢慢地，村里人忘了“贱命”，改叫“依大”。这个传言真不真，实不实，现在到哪里去找对根？
依大恍恍惚惚往王爷庙走，被路边的“泰山石敢当”石牌拌了一脚，险些摔倒了，才清醒了来。惊恐：莫非魂魄被王爷勾了？
依大六神无主，进退无路。
一边是王爷，一边是上面的压力。
全市的观音菩萨都破了“四旧”，捣了，独独这尊王爷还留着，影响大了。依大被责令负全部责任。来烧香的哪个村的没有？怎么现在谁都不管了？依大不服，恳求增援，比如派部队，或是动用其他村的力量，人家不肯，说是：“好吃的果子你吃了，不好吃的让给别人，没这个理。还是‘各人的孩子各人抱’，拿不下就回家卖红薯。”一点情面都不讲，官大一级压死人，撒尿全凭他高兴。
依大还没到家就听说孩子病了，肚子痛得“嗷嗷”叫。老婆送儿子去了市医院。依大急忙往医院赶。

（二）
这天夜里，王爷庙忽然有了声响，还透出了光线，冒出了青烟。
王爷庙里又不住人，铁定是王爷显灵了！
消息一大早就传遍了全村。
人们陆陆续续战战兢兢到庙里上香，烧纸钱。唯恐王爷怪罪到自家，求王爷大人不计小人过，手下留情。
有人私下里传说，说村干部正在开会讨论破四旧，支使老婆烧香来了。
王爷不高兴了，说：“你们没有诚心，烧的全是假钱！”
假钱？那还了得，那会被抓起来的，抓到阴间更加不得了，尤其是，制造假钱罪加一等！三叔公是有文化的人，考虑的和大家不一样：“简直扰乱金融秩序！”
那又如何是好？
香烛店早就关门大吉了，都什么时候了，谁还冒死吃河豚？谁家供祖先拜菩萨不是从马桶弄里匀出一半或者下狠心捏走三分之二擦屁股的草纸，借一把半圆的凿子戳几个洞，和买的也差不多了，从没听说是假的，这回怎么突然纪律严明了？会不会像三叔公说的，通货膨胀了，来了个突击大检查？
怕事的连连接接跑去巷尾找疯婆子问个明白，“假钱”就是王爷托了疯婆子那张几十年不洗的嘴巴发布的。疯婆子盘坐在自家的大门口，手举着一枝柳条，一动不动，有些像泥塑的菩萨，任你怎么问，就是不说话，一脸的肃穆。
民兵队长依阔的老婆依阔嫂来真的，宰了鸡上庙。跪着不停磕头，额头磕出了血，跟王爷说：“官差令差，杀人不查！”这不是说明了：队长公务在身，那是没有办法，有人逼着，将来要是有对不起的地方，还请王爷找他上面的人算账。上面的人，首当其冲，就是依大了。
依阔本来想不干的，当队长又没有多少油水，图的只不过是以后有出息，现在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像依大，上面发饷给现钞，队里还有工分补贴，名利双收。想不到依大来狠的：“临阵脱逃，按照规矩，那是要枪毙的！”依阔就软了。柿子专拣软的捏，看样子带兵拆庙的就是依阔了。
这天晚上，村里的鸡疯了，不止一只，好几只！没到更就叫，能随随便便叫的吗？找死。明摆着，按规矩，明天一早就要被宰了，悬头示众。那血淋淋的头，拿红纸托了，夹在竹竿上，竹竿插在村口，让过往的鸡，还有人，知道不守规矩的下场！不宰村里就出乱子，尤其在这节骨眼上。也好，宰了拿去供王爷。

（三）
依大儿子的病没大碍了。
不知是头柱香金元宝感动了王爷，还是医生的功劳。
依大走了几回城里，开了眼界。
满街是大字报，还有传单。有一种香烟盒，上面画着山水，山水里竟然藏着发动标语，被火眼金睛识破了，如今人人传看，互相辨认。以前怎么没人发现？也不知画画的人什么动机，有意还是无意，怎么个下场！百货的橱窗里有一尊主席的雕像，栩栩如生，被红卫兵揭穿了，说眼睛是空的，大逆不道！大字报就写在橱窗的玻璃上，围了很多的人观看。
依大嘀咕，红卫兵天大的胆，要是能来村里破四旧多好。怎么不来呢？怎么引诱他们来呢？
这天早上，依大来接儿子出院，看到橱窗的主席像还没收起来，大字报还在，旁边多了两行字，写的就是“王爷庙攻不可破，红卫兵责无旁贷！”这下好了，看的人多，没准红卫兵说来就来，让别人使劲，怎能说都和自己不相干，报应不到，再便宜不过了。
回头又看了几眼，怎么这字就这么熟悉？
儿子也不回家，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