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情柳梦

我对柳树一往情深。
少时，一群农家孩子，每天都骑在牛背。特别是夏日，滚圆的水牛牯在家乡清澈的小河旁悠闲地细嚼慢咽，我们戴着自制的柳条帽，在牛背上自在地享受时光。穿越河边的柳林，那柔长细软的柳丝给我最深感受就是“挠痒痒”。“挠痒痒”，多么惬意的味道！
大了，读了些书，特别是一位高中语文老师送了我一本他读大学的课本《唐诗译注》，我爱不释手，每天都吟诵朗读。要知道，那时代这书是多么珍贵难得。书翻卷了角，毛了边，但收获的是背下了几百首唐代诗歌中的经典。经典中贺知章的那首《咏柳》绝句真写绝了柳树：“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我吟诵着诗句，来到河边，伫立柳荫下，字字对照，句句领会。注解说：古典诗词中常用柳枝来比拟美人苗条的身段，婀娜的腰肢；碧玉在字面上与柳枝的翠色相合，又暗指年轻貌美的少女，……读着，看着，想着，身临其境，似有顿悟。一种朦胧（准确地说是懵懂）意象在心中萌发，在眼前晃荡，敦淳的脑子有了躁动。
那是清明前的一天，河边的柳树早已枝蔓披拂，柔丝戏水。一轮圆月挂在村东的山尖，我与她扶着柳树，绞着柳枝，沐浴着初春那暧昧的月光。一阵南风，柳叶筛漏的月光洒在我们头上。贺知章的《咏柳》诗，28个字，我放慢语速背诵，款款深情，她从诵读中却没有懂到什么。我逐句作了讲解，当讲到“苗条的身段，婀娜的腰肢”时，明显觉得她有了感动。月光下她柳眉上扬，嘴角微翘。那个时代的村姑，根本没有时尚，成天与泥水、黄土粘在一起，不要减肥，但“身段”“腰肢”还是蛮讲究的。她说：美女未必就那么瘦。我那么瘦就会丑死个人。她将自己的身段腰肢与垂下的柳枝作了直观比照。对自己她是满意的。春夜醉人的南风潜入我们的身心，披着月光的柳丝撩拨我们的情愫，一种人类最初的原始情感在月光下、柳丛中显得那么纯朴又那么炽热和丰富。
一轮圆月给一树树柳叶镀上了银色。月照人，水映影，柳拂心，舞动的柳枝摇曳着一个个情感的故事。
又是一年柳梢青，鹅黄满枝头。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我告别了家乡的河边柳树，珍藏了柳林中的故事，来到一个新的充满希望的地方。
十年“文革”，校园与人的遭遇同步。“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们进入校园后，都在恶补那逝去的岁月所逝去的一切：教室里，有彻夜不灭的灯光；图书馆，常见站着看书的学子；走道上，少不了为真理辩论的奋争，但苏仙岭上也绝对有释放青春、倾吐情感和寻找归宿的双双对对。十年荒芜了知识，也荒芜了感情。骤然走到一起年龄悬殊可作父子之称的两代人，都在找寻那个属于自己的美妙梦境。
梦，真的就在眼前。
星期六的早晨，我依然来到每天晨读的“三绝碑”白鹤泉边。早些天，泉边柳树已是“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的美妙了。那每一点嫩芽，每一条柳枝都是一个韵、一首诗，那么超凡脱俗，那么空灵，那么纯粹又那么让人遐想。柳枝如帘，帘内泉边的石上，坐着一位身着桃花色毛衣外套的姑娘。她捧着书本在专注地低声诵读。近前一看：同班同学。我悄然从她手中将书“夺”了过来，是宋代女词人朱淑真的《断肠集》。在翻开的书页上看到，她刚才诵读的是《蝶恋花?送春》：“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她把书“抢”了回去，娇嗔我“男子动手大不雅”。同窗二载，同上一堂课，同读一本书，在这柳烟花雾的清晨忽然见面还是头一回。话题就从朱淑真开始了。
朱淑真是南宋著名女诗人词家，号幽栖居士。由于婚嫁不满，抑郁而终。她春诗春词很多，不少都是写柳景叙柳事发柳思抒柳情的佳构名篇。谈话间，她脱口一首“长丝袅娜拂溪垂，乱絮风吹漠漠飞。全惜东风与为主，年年先占得韶晖”，我知道，她背下的是朱淑真的《咏柳》。背完这首诗，她已沉醉了，喃喃絮语：垂柳开始萌动心律，每天都凭借春风改变自己，柳叶随春风你追我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挨挨挤挤，密密匝匝，每片柳叶都吟诵着一段清空婉约、揪人心扉的缠绵和期许；她弄风无影，蘸水无声，争抢着为我们编织柳情春梦。
多美的一个春梦！
我打断她的呢喃，表达我的心愿：“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才是最佳境界，这个境界有人，有月，有柳，还有黄昏的余辉夕照，是天人合一的绝妙。
话至日上三竿，我知道她有朱淑真相似的遭遇。高中毕业，为争得一名工农兵学员的指标，父亲违心地将她许配给大队支书的侄子。有文化的姑娘要与几乎是文盲的“混混”生活一辈子，她简直走进了那悲剧的结局。高考凭自己真才实学考进学校，但婚约还在，“混混”难缠难离。抑郁中，她读到了朱淑真，找到了柳树，有了寄托和解脱。相同的生活轨迹，有了相互倾诉的强烈愿望。我们打开了尘封的心扉，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分享了彼此的抒发。柳连结了两颗青春驿动的心。我们携手相约“月上柳梢头”。
以后的故事很细腻很温馨很自然很顺畅很完美，结局却没能摆脱“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的伤感和凄楚。
又是一个月夜。如弦月，湛蓝天，柳叶藏鸦。两人拥着柳树默默无语，享受着月夜的宁静，柳色的清纯，各自心中却心事重重。自从柳下邂逅后，我们在柳条中赏柳，在月光下品诗，在清风中相拥，两人咀嚼着每一个幸福。这是一段铭心刻骨的美丽历程。
一阵风来，满树柳絮铺向我们。她动情地反复吟诵《红楼梦》中林黛玉《柳絮词》“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的诗句。“柳絮飞尽春将老”，这是我们的共同感伤和深情眷恋。
柳本无情也无心。自从《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开始，柳就成了情感世界的丰富形象，烙上了中国文化符号的深深印记，演绎了多少缠绵绯恻的风流佳话。
无语，相对。月光在脉脉含情的柳叶缝隙中悄然离去。
她折下一枝柳条，柳树与心灵一起颤抖。
“我读首李商隐的诗吧。”
她点头，依然无语。
“暂凭尊酒送无聊，莫损愁眉与细腰。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这是那首《离亭赋得折杨柳》。”她听完后终于哽咽发声了。泪水，挂上了她的脸颊，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