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在我们乡下俗称老鸹，普通话音同老刮，译成乡下话却无法诉诸笔端，有点怪怪的。每当燕子、喜鹊飞临，总见大人们眉开眼笑；而老鸹在人们心目中却是个不祥之物的象征。很多民间传说里，但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便先安排有一只老鸹孤零零地蹲在一棵光秃秃的树杈上“啊，哇”地大叫几声，凄凉的氛围扑面而来。曹老夫子诗中所提“乌鹊南飞，绕树三匝”，及流传千古的《枫桥夜泊》中“月落乌啼霜满天”中的“乌”想必都是老鸹，带给众人视听一种寂寥沉重之感。而在现代文学中，落脚在孤坟前寄托人们哀思的也往往是只笨乎乎的黑老鸹而非尾翘翘的花喜鹊。
话扯远了，说回来。老鸹在我儿时的心目中是个既嘴馋又好斗的家伙。关于嘴馋，主要是指它们会在我们晒食物的时候来偷吃。晒玉米粒、落花生时它们有没有做不速之客，我已记不得了；但在晒腊猪肉的时候，它们是一定会涎着脸，不请自来的。在乡下农家过年前往往将辛苦养了一年的猪杀掉，然后将肉们卖的卖，送的送，留够过年吃的，便将剩下的肋条刀一挂挂地用棕绳穿了腌到一只直径有一米来宽的大陶缸里。到了来年的夏季，阳光热烈起来了，腊肉也长出白白的小蛆了，于是便将它们分别挂到晒衣竿的竹叉叉上晒。午后的太阳那个厉害啊，烤得腊肉皮上冒着亮亮的光，肉上滋滋地直往下滴油。看守腊肉的孩子靠在座北朝南的木门槛上正打瞌睡呢，猛地听到一声异响，一个激灵醒过来，正撞见一两只老鸹用嘴撕下块腊肉，慌慌张张地逃走了。细看腊猪腿上已被猛啄了一两道口子。看它们那小样，让人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可说不定它们什么时候又偷偷地杀了个回鸟枪飞来了。嘿！这帮馋家伙！
说到好斗，却不由人得要暗暗竖一下大拇指了。只因为老鸹似乎并不热衷于窝里斗，而是常常挑战山中猛禽——老鹰的权威。山中多鸟，亦多鹰。鹰之雄勇不仅体现在捕杀蛇鼠上（只在书本上见有记载），更体现在偷猎家鸡上（有多方目击证人及鸡毛乱飞的作案现场为证）。有一次我们堂姊妹几个正在屋侧一棵数米高的六月桃的树荫下玩纸牌呢。一不小心，我所坐的竹椅子往后一倒，我一个翻白眼，正瞥见一团鹰影，从半空中突然栖落到对面半坡菜园地的菜杈上（有竹的也有木的，大约成人个头高，一头削尖，插在泥地里，偶尔围成篱笆状，以利于豆角、丝瓜等攀援生长）。而地上正散着几只鸡在低头啄食。“啊！有鹰咧！”我情急之下，大喝一声，随即几个人齐声大吼，把妄想偷鸡的老鹰惊得腾空而起，迅速地飞走了。鸡们自是惊魂未定，尖叫半天。而我们也是为自己的醒目而庆幸不已。
象这样把事故扼杀在萌牙状态，算是比较好的结果。有时当人们发现情形不对时，偷猎者已挟着猎物（遇害者大都是母鸡或小鸡，力壮的公鸡不容易得手）飞行在半空中了。这时见者皆大喊，偶尔也能使得心虚的鹰放弃到手的猎物，自顾逃走；颇有点类似人类某些梁上君子奉行“盗亦有道”只偷不抢的作风。而后，但见脱离鹰爪的鸡飘飘悠悠地从半空坠下，但凡不死也已重残，让闻讯寻来的女主人唏嘘不已。而有些胆大妄为的鹰仗着自己未被当场抓赃，且目测到围观者手无发射型武器，对自己够不成威胁，索性恶人做到底，乘胜扬长而去，哪管身后一片骂声。如此血债累累，也就难怪农人们见到老鹰不喜反憎了。
不但家鸡闻鹰丧胆，林中小鸟们也是见而畏之，一片躁动。可奇怪的是，看似游手好闲的老鸹却偏胆大包天，爱管鹰家的闲事。老鹰常在山林的高空中盘旋，每当这时，鸟儿们往往惊慌地叫跳个不停，鸡们也赶快找个地方藏身，而老鸹们却几只相伴迎空而上，冲着老鹰就扑过去，啄成一团。每逢鹰、鸹之战，是颇能吸引孩子们的眼球的。孩子们自然欢呼雀跃，声援老鸹；而稳重的大人这时也往往轻吁一口闷气，仿佛平时不讨人喜的老鸹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看官也许会问，同样是黑影，在那样的高空混战中，如何能分辨出谁是老鹰谁是老鸹呢？其实不难，鹰的平衡能力比老鸹强，在空中半天翅膀都能保持水平不动；而体形稍小，静止片刻就得扑腾好几下翅膀的必是老鸹无疑。俗话说，双手难敌四拳，老鹰虽神勇，究竟是寡不敌众，最终在群殴下暂时放弃捕食，远遁而去。勇敢的老鸹以集体力量取得了又一次战役的胜利。
我有时突发其想：老鸹在外名声并不太好听，却原来不畏强权，敢于为弱者出头讨公道。如果山鸟们也学村民搞选举的话，不知会不会把横行跋扈的老鹰踢下来，而把代表鸟意的老鸹选为山禽之王呢？和老鹰离群索居一样，老鸹也是把自己的老窝筑在高高的松林顶上，只能远观，不宜造访。也许它们觉得人类对它们善意不够，自觉地躲远一点罢。
自小就学习过两个著名的关于老鸹的故事。一个是《乌鸦喝水》，另一个是《乌鸦与狐狸》。前者描绘了乌鸦将小石头投到只装一小半水的瓶子里，而如愿喝到了水的冰雪聪明；后者则嘲笑了乌鸦听信狐狸关于自己歌喉之美的谎言，忘形而唱，被狐狸骗去嘴里仅有一块肉的愚蠢行径。明显一褒一贬，却都流传至今。
说到底，老鸹究竟是浪荡的游子，还是正义的战士？是天生聪明伶俐，还是从来愚不可及？谁能说得清楚呢？或许，就象是《西游记》中由天蓬元帅而误堕红尘的猪八戒一样：吃喝玩乐，自其英雄本色；喜怒哀乐，引我众生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