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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他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帅,尽管她从来不肯当面赞他。浓黑的眉,炯炯的眼,肩膀很宽,走起来带风,他穿着北京蓝的上衣,军绿色的帆布包斜垮在身上,他的手臂一甩一甩。他上台演出,唱《金红的太阳》,激昂热烈,可是高音
他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帅,尽管她从来不肯当面赞他。
浓黑的眉,炯炯的眼,肩膀很宽,走起来带风,他穿着北京蓝的上衣,军绿色的帆布包斜垮在身上,他的手臂一甩一甩。
他上台演出,唱《金红的太阳》,激昂热烈,可是高音的地方没唱上去。
她的眼睛一直跟着他,是好奇吧,因为有人说,小谭,那个是你老乡。
她一直不大明白自己的心思,这以后对他的注意和注视,是因为老乡的亲切,还是因为,一开始,她就喜欢他。
那是1971年,几近版图的最北,黑龙江省北安市二龙山农场。
他和她的家乡,却是几近版图的最南,粤西南。
老乡,这是一个多好的理由,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开始来她家,说是找她父亲,却当着她的面,劈柴,挑水,喂猪,不仅仅是勤快,活儿还干得漂亮。
他那时在农场食堂,晚上来的时候,常会捎几个新蒸的馒头,一小块新鲜的猪肝,用报纸裹好,藏在大衣里,那些个寒冷的冬夜,他递过来的纸包带着体温,她一直记得。
他们没有什么交谈的机会,她的父亲很严厉,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手上玩着毛线活儿,耳朵却张着。她不想他走,又盼着他走,因为只有在他走时,父亲才会说,去送送陈哥。
雪在脚下踩得嘎吱嘎吱响,话很多,路程很短,好像来不及说什么,好像什么都还没说,她不敢耽太久,怕父亲会骂。
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就是在这路上,还是从大衣里掏出来,带着体温的小玩意儿,他的双眼在夜色里闪动,“给你的,我自己刻的”。
那是一枚精巧的印章,黑色的牛角材质,雕刻成一座山峰的模样,上面有石、有树、有亭子,跟活的似的。印章底部刻着毛主席的诗,无限风光在险峰。
她不禁呀地叫一声,心里满是崇拜,“陈哥,你手真巧!”
他手的确是巧,结婚的时候他们没买家具,家里的沙发、立柜、写字台都是他自己做的,他把自己的热情和聪明倾注在家里每个细节,甚至一个小闹钟,他也特意造了个木头钟楼,上面涂了橙黄色的油漆。
他第一次约她出来,无处可去,漫山遍野的雪,天真冷。他便带她去食堂的锅炉房取暖,炉火熊熊地,空气中是松木燃烧的香,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们这样就算是恋爱了,那个时代的爱情,即使蕴藏无限,也只能微风细雨。
他很在乎她,又没法确定她的心,冒充别的追求者写信试探,她没理睬,他暗暗欢喜。
他拿给她看他写的情诗,“为什么你不明说/你的沉默为我/倘我猜得是错/我愿永远走开/不让你有几分为难/假日冬花需入暖房/我宁愿和霜雪在一起”,她红着脸看了,不语,他以为她在感动。谁知她说,“陈哥,这——这不是《小城春秋》里的吗,这个——我看过呀。”他大窘,只好嘿嘿地笑。
他们的爱情并非没有阻碍,她父亲就是一个,父亲嫌他脾气不好,怕她受气,她从小到老什么都听父亲的,就这件不肯。她单纯,却又执拗,认定了他,一辈子就只有他。1971年底,考验她的时刻来了。
他突然被人抓走了,那年代,灾祸的降临常有些无稽的理由,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他给人刻印章误用了字,罪状可大可小,关在小号里,谁也不知道要关多久。
那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候了,他自暴自弃,以头撞壁,心想这辈子完了。
她在外面又急又乱,他们不许她去见他,全世界的人都逼她划清界限,每一天,都漫长如年。
她偷偷哭了多次,怕是怕的,担心还是担心,可心里的主意很硬。
擦干眼泪给他写信,知道那信要经过很多关卡才能到达,所以写得庄严革命,只在最后,用了全部的心意,短短地一句,“我会等待你”。
说真的,当时她真的不知道要等多久,三年?十年?做了最坏的打算,一辈子,咬着嘴唇,她想,那也得等。
六个月之后,他放出来,身体虚弱极了,连骑自行车都会摔倒。但他很紧很紧地拉她的手,说,“我会好好照顾你,我会让你一辈子幸福。”
1972年11月28日,他们登记结婚,1974年,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时,恰是正月里,大雪封山,他把火生得旺旺地,她肚子开始疼了,他还拼命给她讲孙猴子的故事,一心想把她逗乐。
除了脾气有点大,在她眼里,他几乎是完美的。他那么聪明勤快,什么活儿都难不倒,只要他在家,她就闲着去吧,烧炉子挖菜窖砌砖房,蒸花卷烙饼炒土豆丝,写对联画画修半导体,甚至裁布料踩缝纫机,他都干得忒像样,冬天来了,他会在院子里凿个晶晶莹的小冰雕,过年了,他就糊个红彤彤的大灯笼,高高挂在门前,风一来,灯笼转,上面画的马啊龙啊,也栩栩地动起来。
她夸他,他便有点骄傲,总说,“大傻瓜,你怎么那么笨呢,让我来吧。”她不介意被他说笨,笨就笨嘛,你聪明就行了。他一辈子都这么说她,也一辈子这么宠她,宠得她真的笨起来,她四十多岁才学会骑自行车,六十岁的时候才学会换煤气阀。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费心,他去哪都带着她,一前一后地,她从不花力气认路,他属马,她就总说他是老马识途,他领路,她一万个放心地跟着,路上的风沙雨雪,他挡着,她怯怯地躲在身后。她的性格始终没大变,老了还带着少女的气质,孩子们都说那是老爸惯的。
其实她也不总是那么弱的,那年冬天,孩子才一岁多,分场抽调他上山伐木。这个抽调其实不大公正,因他平日耿直敢言,开罪了个小队长。那里的冬天多冷啊,零下四十多度,冰天雪地,她不能看着自己的男人受委屈。她抱着孩子,踩着厚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场部,见了场长,把孩子往桌上一撂,带着点撒泼的劲,不走了。场长忙问为什么,她说我男人不在家,没人生炉子烧炕,我们娘俩快冻死了,今晚就在这儿过了!场长赶紧打电话去分场,喂你们那儿有个带孩子的女同志,她男人昨天上山的,家里没人烧炕,马上把人叫回来!
他赶回家的时候是夜里,一进屋就抱住了她们,他的怀抱很大,他喜欢把她和孩子一起抱在怀里,紧紧地,用带着雪星儿的胡渣扎她们的脸,孩子给扎哭了,她笑了。
这样难忘的拥抱记忆中有无数次,1985年,她带着两个孩子返乡,最北到最南几千公里,他在广州火车站等,此前他们已分别六个月了,那可是婚后从没有过的漫长。火车才停,他就心急地沿着车窗去找,一个一个窗张望,孩子们惊喜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