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水儿

当她再次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他清澈的双眼。
这是多么小的男孩阿，在人鱼们冗长的生命里，他太小了，只有八九岁的样子。
她疑惑着，第一次将鬓边柔软的蓝发，遮了遮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她突然害怕自己的丑陋会吓到他。
可是没有，他对她微笑。
那微笑让她那颗满是伤痕的心灵突然溢满了人叫做幸福的东西。

她从出生起就是个弃儿，当王宫里负责采购的嬷嬷在摇曳的海藻丛中抱起她来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
等她大一些了，她开始帮嬷嬷们做事。
瘦弱的她往往提不起沉重的篓子，嬷嬷们扬言要将她丢弃，有时候还扯住她的头发打她。有一天，在挣扎中，一只从天而降的杯子在她本来就平庸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从此挥之不去。
后来，人鱼国国王的公主发现了她，她很快便成了公主的侍女。
公主是那么美丽，就连宝石珍珠在她眼中也毫无光彩。
而似乎只有与这张丑陋的脸相映衬，她的美丽才会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光华。
她在公主身边，就像玫瑰边的苍蝇，不合时宜却又不可或缺。
小人鱼从此不用为随时可能到来的打骂而伤心了，可是她一点也不开心。
她站在琥珀制成的窗子前面，仰望在矢车菊花瓣般幽蓝的海水里飞翔的鱼儿时，常常就想流泪，可是人鱼是没有眼泪的，她只能轻轻的叹息，然后看着这些细碎的气泡慢慢升向远方，慢慢变大，破裂——
有一天，公主要去参加海国的舞会，为了显示人鱼家族的显赫，国王将一队海豚赠与他最可爱的女儿作坐骑。
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海豚们载着她们美丽的公主跳跃着，留下了一串串快乐的气泡。所有人都在微笑交谈，除了小人鱼。她难过的想象着舞会上她又该怎样在角落里独自蜷缩，而那些海国的王孙贵族们又该怎样对着她的脸掩口暗笑。
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水，美丽的珊瑚树林和海草草原，人鱼都无心观看，她低着头，气泡轻微的咕咕声，在发边萦绕。
突然，海豚们受了惊吓似的乱了阵势，四散奔逃。
可怜的小人鱼被甩下了海豚背，海豚们瞬间消失无踪。
当她望着茫茫的海水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张大网骤然裹紧了她的身体。

“明明看到的是一群海豚，怎么逮住的却是个怪物。”一个老渔夫有些气愤地说。
“你也太不识货了，这可是一条美人鱼，那些富贵人家肯定都想看个新鲜，说不定我们就发了呢！”一个年轻的男子说。
“就她那样的，人非人鱼非鱼的，人家会要吗？”
“您哪，就看我的吧，我一定把她买个好价钱，比你的海豚值钱的多。”
小人鱼被网勒得喘不过气来了，阳光让她睁不开眼，她绝望的望望近在咫尺的海水，徒劳的挣扎。
她很快被一个贵族买走，放进了一个玻璃缸中，摆在了这个巨大客厅的最显眼的位置。
那家的主人还为此开了一个聚会，请了许多美丽的太太和小姐，她们先矜持的看了看玻璃缸里缩成一团的人鱼几眼，然后用扇子挡着嘴与女伴们窃窃私语起来。
“她长得可真不怎么样啊，比传说中的差远了。”一个梳高髻的小姐对她的女伴说。
“可不是，要是人鱼都长这样的，那王子怎么会喜欢上她，她是注定要变气泡的。”
“两个傻丫头，那是童话好不好，童话你也信。”一个华服少妇走过来从鱼缸前拉走了那两个女子。
可是笑声还在回荡。
人鱼难过的低下了头，突然，一只胖手伸了进来，扯住了她的头发。
“哈，人鱼的蓝色头发摸起来像一把干涩的海草！”
她想反抗，在狭小的鱼缸中艰难的移动身子，却又被扯住了尾巴，她徒劳的伏在水底，任凭他们用刚吃剩的牡蛎壳夹住了她的尾巴。
“你们看，这样她是不是更像人鱼公主一点！”
在人们的欢笑中举杯，没人理会此时的人鱼在疼痛中晕厥过去。

宴会散去，灯光熄灭，一切重归于寂。
这时，有一个小男孩轻轻的走过来，敲了敲鱼缸。
人鱼看到了他，月光下，他的眸子里闪烁着孩童般纯真的光亮。
她甩了甩鱼尾，弄出了些水花的声响，告诉他她在听他说话。
“妈妈告诉我你是真正的海的女儿，现在人都走了，我终于可以偷偷来看看你了。”
小男孩的手触摸着鱼缸的壁，人鱼也伸出手，可摸到的依然是壁。
“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问。
人鱼想告诉他她没有名字，只有人鱼族中的王公贵族才拥有自己的名字。
可是，小男孩听到的只是鱼缸里哗哗的水声。
“那我就叫你水儿吧，海的女儿，当然就是水儿喽。”
他在鱼缸比上轻轻写下了水儿两个字。
“我能拉拉你的手吗，水儿，因为我看不见你。”
小人鱼想不到小男孩的亮闪闪的眼睛里其实只有凝滞的黑暗，她奋力将手伸出鱼缸之外，即使受了伤的尾巴疼痛异常。
“你真如玫瑰花瓣一样可爱，你的眼睛也一定像最深的湖水那般幽蓝，可惜我没有办法看到你的样子，好可惜啊！”小男孩惋惜的说。
这是走廊里传来一个女仆的呼唤。
“我该走了，水儿，明天晚上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她看着他走远，带着些留恋。
于是人鱼的日子就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白天，她总是懒懒的蜷成一团，常常误让人以为她已经死去了。而到了夜晚，她摆动她的尾巴，为小男孩跳起水中欢快的舞蹈。
即使他只能听到丁冬作响的水声，他依然快乐的为她鼓掌。
有时她静静地听小男孩讲述他的故事，在鱼缸里她经历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小男孩说：“别人说你很丑，我不相信，她们肯定是嫉妒你的美丽，她们肯定不会像我一样了解你，你是大海里最美的生物，虽然我看不见，可我知道。”
人鱼背过脸去，却忘记了自己没有眼泪，也忘记了小男孩从小就是个失明的孩子。

渐渐的，那座大房子里的人们厌弃了她，因为当最初的新奇感过去后，这个从未为他们跳过舞唱过歌的人鱼甚至还不如一群五彩斑斓的热带鱼有趣。
他们决定将她送去做研究。
人鱼明白自己又将被遗弃了，这一次会更加令她哀伤，她将再也见不到小男孩了。
她整日哀哀地发出，一串串如海豚般的鸣叫。
那天夜里，小男孩轻轻地告诉她，他会救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