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灯

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莲，每天沐浴在忘忧河上聆听远处传来的清幽的梵唱。寒烟袅袅升起，河上笼起一层薄雾，我透过层雾看那些顶礼膜拜的痴男怨女在前世种下缘根，疑惑为何凡人要在爱与恨的交织中次次轮回，乐此不疲。佛爱怜地抚摸着我，我说，我想去人间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捧烛台，置在元府的书房里。我的主人是一个清瘦儒雅的男子，别人唤他作元稹，元微之。他似乎从不快乐，因为他紧锁着的愁眉从未真正舒展。
喜欢看他一个人安静地作诗，缺月挂疏桐，他独自坐在书房，铺开一方冰蚕绫纹纸，把我移近几前，这时，我的灵魂与他是那样的亲近。我亲近地端详着他的容颜，眉目清淡，气韵寒洁，眼角的皱纹萦蕴着解不开的愁思，见证着曾经有过的大悲与大痛。他提起玉毫笔饱蘸墨汁在纸上信手龙飞，静静地。红烛在我心中寸寸燃尽，一滴泪落在纸边，化开一片殷红，如霞如蒸，我看到纸上那干净的纹路，愀然有所思：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一场烟花寂灭，再回首，咀嚼往日的旧梦，有欢喜，有悲伤。她们坐在寂寥的梧桐树下，回忆旧时的甜蜜与忧伤。有妃嫔吗？也许真的海誓山盟过，做错了事？得罪了人？她们这样的女人，身后总有双阴郁的丹凤眼穿越黑暗在角落里冷冷地盯着。有答应吗？也许有那么一次皇上的心血来潮，也许从那以后再不相见，但爱过、等过、怨过、念过，就足够回忆一生了。更多的些许是前朝的秀女，也许曾痴傻地站在门槛前等待皇上临幸的龙辇由远及近，再渐次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也许心头仍抱有一丝幻想——他要是能停下来看我一眼，多好……
“莺莺，我这次是真的要离开，秋闱已近，我要进京赴试……我……”
她坐于床畔，泪如雨下，我哽咽不得语。红烛摇曳着她的背影，分明是开在眼前的花，却又像是天边的一片霞，如此浮光潋滟，却是我所不能及的。
一念间，仿佛山无棱，天地合，只想在无边飞舞的扬花里，牵起你的手，带你去看塞北的雪。但，我不能，金榜题名，从政展志宏图，是每一位父母对儿子的期愿，也是每一个男儿梦寐的追求。父母之命不遵，是为不孝，不从仕为官，报效朝廷，是为不忠。我可以不顾及自己的清誉，却无法漠视这不忠不孝的罪名。女人是尤物，但真正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又有几人？
“我走以后，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窗外，凄迷的月光恍然如前世的遥远的梦境。
他又在书桌上倾吐着他的愁苦，一个谜一样的男子，身上藏着太多的故事。月到中天，洒下一地明晃晃的银霜，意似痴，心如醉，他削瘦的背影在席地卷来的西风中痛苦地抖动，又于瞬间恢复了坚定。写罢，搁笔，他靠在椅上，眯上眼睛轻嘘一口气，方石未压，纸张向我飘来，我看清了上面的墨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喜欢，有一个人喜欢自己以后就不再喜欢别人。取次花丛懒回顾，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存在。要心如静水，安静得好像青灯古佛度余生的寂寥。似乎，以一生去殉一个人，才是可贵的。这就是情，困扰了世人三生三世的情。
烛火将烬，我又续上了一支。红娘送来茶水，紫砂壶中煨着上好的蒙顶茶，香气馥郁。
“你走了，可再回来？”
她轻呷一口茶，把脸别过去，我看到茶水幽咽地滑入她的喉底。话有转机，我信誓旦旦：“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誓天不相负！”
“罢罢，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行别无所赠，愿抚琴再奏一曲。”
她从墙上拿下那把蛇跗琴，把面颊贴在琴端的断口处，潸然泪下。调琴，琴声凄苦，再奏，如怨如慕，和而歌曰：
“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我愀然而起，跪于床畔：“小姐之意差矣，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
她泪比青衫，绣口轻启，幽怨地叮咛：“公子此行，路途遥远，不知水土如何，千万节制饮食，顺应时令变化保重身体。荒村野店要早早休息，风霜雨雪天气居住店中不要早起。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调弦，再歌：
“通塞两不见，波澜各自起。
与君相背飞，去去心如此。”
我一一应下，将她的眼泪挂在心尖，天明之后，淡淡走上了长安古道。
他还在写诗，仿佛心血不呕干就不罢笔。我身体前倾，照见他额头沁出点点汗珠，他满是愁苦的面庞渐次扭曲。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风里的蝴蝶，轻飘飘，只要他一吁气，我就身不由己地飘移。他终于不再写了，把笔重重丢下，晕开一朵墨色的睡莲，他背手走向窗前，天已微明。他转身，向我轻呼一口气，随即走出房门。我依稀记得那留在纸上的睡莲和纸上的字迹：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萺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爱情，像是邂逅一场盛景后，摆出的美丽苍凉的手势。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已然苍白，那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抹不去点染了苍苔的石板。当爱情已悄悄融化作依恋，那份真爱拥在心间，伴我，伴你永远，我会带着你的爱，为你，为我好好活着，不再有所想，有所欲望。
再还乡时，我带回了我的妻子。我最终还是作了薄幸人。
几年前，我也曾去找过她。她还是会弹琴，会咏歌，会品茶，可是，她的心扉再也不会向任何人敞开。我去时，她就把琴挂在墙上，不再言语。听说，她会一个人在夜晚看红烛滴蜡，直到，流不出一滴泪。再后来，我只能看到她的青冢。我手扶墓碑，无处话凄凉。我负你一生，你还我一世，此生，我将不再拥有快乐，风吹起如花般破碎的流年，而你的笑容摇曳，成为我命途中的最美。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以至殊途同归。
我终究离开了主人，回到忘忧河畔安心作一朵青莲。那些痴人的祈祷还在耳畔，我开始不再留念。人是懂得回忆的动物，寂寞是因为失去，只是，很多事，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