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老得里倾外斜的，三楼上的老陈家老是传出歇嘶底里的叫喊声。隔几分钟，楼梯就有“咚咚”的下楼的声响，顶棚就有几片灰掉下来。
这是一幢百年老楼，日伪时期是个妓院。二楼是一条通道，通道的右侧，是一间间小屋。小屋里有一张两人的通铺，地上也就能站两个人那么大吧？解放了，没有妓女了，房子不能闲着，政府就把小屋打通了，变成了大屋，分给居民住。一楼住四家，二楼住三家，三楼就一家，三楼一半是平台。八家都是老住户了，住了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家搬过来时，他们就住着。
我们家住一楼，面积最大，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父亲是机关的吧？一楼那头住着个孤老头子，从年轻到现在就一个人生活，从没见他家来过什么人，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挨着的一家是个寡妇，有一女儿。女儿来看看就走了，从不在这住。因为她妈住的是没改造过的小屋，实在太小了。第三家住的是一大家子。两口子生了四个儿子，一个挨着一个的。丈夫是个工人，妻子是街办企业的临时工，他们家人多，占了两间小屋。一间用竹篦挡了一下，一半作厨房，一半和另一间小屋并成了大间，作卧室。垒一个土炕，晚上一家六口把炕躺得满满的。我经常看到他们家白天挡着窗帘。我们家则占去一楼的三之一。我们家为什么不是一小间一小间的呢，我也没弄明白，可能是原来老鸨住的房间吧。
三楼传来了“杀人了！杀人了！”的叫喊声。三楼的男人中风有好几年了，妻子没工作，把他照顾得很好。可人老了，病情越来越重，还患上了精神病，睁开眼就“杀人了！杀人了！”地乱叫。有时候还喊得有鼻子有眼地说，素珍用剪子捅他了，要杀人了……等等。素珍是三楼的女主人，人很内向，和邻居碰个照面也不出个声音。一家生活本就艰难，再加上丈夫生病闹人，这一切可能把她弄得没心情搭理人了吧？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城市都有了新发展。那时候虽不兴盖高层建筑，但大楼也没少盖呀！我们的住房地处中心，政府为什么不为我们考虑考虑呢？即使不为我们考虑，也该为城市的面貌着想呀！可我们家的老楼，还像一个老乞丐似的在风雨中飘摇着。
我们家隔壁住的那家姓夏。哥四个，我们就叫夏老大，夏老二，老三，老四的。夏老大当了三年的兵，回来后老是卷着舌头说话，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后来分配到一家企业当工人，工作也有了，年龄也不小了，已经二十八了。这可把老夏急坏了。老夏愿意喝点酒，脾气不好，喝点酒就冲老婆嚎，但没见过他打老婆。他老婆蔫不语的，急了就小声地嘟囔几句。
夏老大订亲了，女方的父亲和夏老大的父亲是师兄弟，两人老在一起喝酒，喝一次，女方的父亲就承诺一次，承诺一次，老夏做公公的心情就紧迫一次。女儿不愿意，但父亲喝老夏家的酒太多了，喝酒的人都没脸皮，有酒架着都很豪爽，虽然酒劲过后有点后悔，但男人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女方的父亲连哄带逼，女儿只好同意了。老夏也答应把房子腾出来给大儿子结婚用，就这样夏老大才订婚了。
夏老大的媳妇，五大三粗的魁梧。见了邻里打声招呼，就回家了，好像怕邻居背后说她什么。
夏日的夜晚是酷热的，况且这是个老居民区，能透风的就是那几条胡同，居住得那个密集，这么说吧，这家放个屁，那家就能闻到味。
我没听到放屁声，但每天晚上我都被夏老大家的拍巴掌声闹得睡不着觉。那“啪，啪”的声音能拍半个小时。有一次我遇见夏老大，我说：“你家闹鬼呀！每天晚上拍巴掌玩。”夏老大冲我做了个鬼脸说：“不懂了吧！没结婚什么都不懂，女人上面的那个是尿道，下面的那个就是你拍巴掌用的。”说完带着一脸的坏笑走了。
夏老四把夏老大家的窗玻璃砸了个稀巴烂。夏老大的媳妇在胡同里泼口大骂：“你们老夏家从老到小都不是个人，都是骗子！当初要不是你们答应我把房子给我们，我才不嫁给你们老夏家呢！现在想要房子，没门了。”
虽说没门，但夏老大还是搬出去了，不搬出去夏老二的媳妇就不肯进老夏家的门。从夏老二结婚见过夏老大媳妇一面后，有几年没见过她了，我想她是恨透了老夏家了。
楼越来越不像样子了，过道的窗户只剩窗框了。冬天，窗口就像一个鼓风机，风“呼呼”地从窗口吹进来；夏天雨就像往里泼的水一样，泼得满过道都是水。
夏老二又搬走了。夏老二搬家，老夏家没打没闹。夏老头搬了回来。几年不见了，老夏见老多了，头发花白的，老伴也老了，老伴不愿意言语，老夏很留恋这些老邻居，见面有说不完的话。
老夏搬回来是因为我们这要动迁了。老夏要用他那不足20平米的房子，换回几套锃明瓦亮的大房子：一个儿子一套，自己留一套。老了老了，还有这个机会！哎！住了一辈子的破房子，现在也该享受、享受了。
动迁进行得很顺利，一户一户的人家都搬走了。还剩下三、四户时，电就没了，水也停了。老夏不怕，老夏去菜市大厅里打水。大厅虽然远点，为了房子，为了儿女，老夏一定要坚持。
天渐渐地凉了，冷了，雪花不知什么时候飘了起来。周围都是拆倒的建筑垃圾，被雪覆盖着凹凸不平的就象一座座的白色坟丘。老夏就像生活在坟丘里的鬼人一样。只是他的坟丘有窗有门，这就更显得恐怖森人。老夏的老伴终于也耐不住阴森和寒冷，跑儿子家住去了。
老夏给老儿子要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给二儿子也要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老三和老夏是一个单位的，老夏多次找领导，领导也很同情老夏，就在厂外的围墙边盖了两间房子，老三就住那。我想，老大的日子一定不好过，那个大媳妇不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才怪呢！
老夏死在了医院。老夏是肝硬化晚期，临死前老夏已昏迷了一周了，儿子们要的是什么房子，他已经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