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跑船
天色不坏。苍蓝的薄云在高空不松不紧地挂着,片儿饼一样,有一种宽和的平面感。风色也不坏,不像腊底的老北风那样张狂,欺负人,只拂拂地,抚摸人的脸,虽说不无凉意,倒也正惬下怀。地面上凌冰还没化净,帆布球鞋、
天色不坏。苍蓝的薄云在高空不松不紧地挂着,片儿饼一样,有一种宽和的平面感。风色也不坏,不像腊底的老北风那样张狂,欺负人,只拂拂地,抚摸人的脸,虽说不无凉意,倒也正惬下怀。地面上凌冰还没化净,帆布球鞋、闷头靴子踏上去,咕叽咕叽,正应了节令的韵律。是呵是呵,这年头时节,若是晴天燎日,挥汗成雨,那,还有个屁的年味!我们的塆子叫三塆。永辰叔住在一塆,我们就从一塆开始——用恶狗子的话说,我们开始了处女划。恶狗子叫鄂臣,个子高,鼻头粗,嘴巴大,讲话冲,所以我们都喊他恶狗子。恶狗子是我们这帮刚下学的小青年中成绩最呱叫的,邦君叔把撑篙的活儿派给了新娃,恶狗子心里很不受用。新娃作文是写不成腔,可他小伙耍净,在学校宣传队里是红角。生活中就有这种奇怪的公平:笔头好的口才不一定好,反之亦然。唱彩船调要灵机应变,见佛烧香,见道画符。人家新娃现挂,扑盲子,句句押韵。你恶狗子出类拔萃是出类拔萃,可年前的高考还不是放了一个哑屁。是的,你考分离那个线会近一点,那又怎样?总不能五十步笑百步吧!你怎就不像大银那样,体检也搞了,表也填了,只猫在屋里候通知呢?
我们的彩船扎得花哨,头翘尾翘,船篷是高高矗起的花轿,顶子上是五颜六色的彩带。两边船帮上还贴着锡箔纸剪成的八个大字:推陈出新,百花齐放。这一来,就有了民间艺术的味道。
锣鼓一响,男女老少簇簇拥拥一大帮,看的、说的、笑的、闹的,欢忭雀跃,汇成一锅沸水。也难怪,头些年春节革命化,死沉沉的;今儿开春锣鼓头一遭,还不撩得人眼珠子跳,耳轮子翘?这么的,我们就更加得劲,有那出风头的感觉。
大手头一户是开昀伯的家。开昀伯白发皤然,仙风道骨,是农村少有的那种书读得不少、成就半点儿没有、德望倒蛮高的好老头。见我们的彩船从他那儿打头,那白净净的老脸上早绽满了金色花,双拳抱在了胸前。响器丁铃乓铃擂过之后,新娃就开始展示才艺:
锣鼓唱来彩船划,
春风及第第一吔家呀啊,
(咚锵咚锵咚咚锵)
第一吔家呀啊!
妈呀,走膛了!开昀伯指着新娃笑,我屋里又没子孙考学,哪来的春风及第?这个词,你要到邦君叔堂前唱。
邦君叔迎上前,说,后生不计局口,您老德高望尊,包涵一二。好歹是恭贺词语。新娃却不服,辩解说,您孙子今年不就要高考吗?我这是预先祝贺呢!下棋看五步,未必这一步我都看不准哪?开昀伯胡茬子都抖满了喜气,连说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就把一包游泳平平地放到了船头。花姑娘把船头簸了一簸,感激的意思,那纸烟就在低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下。
第二家是沁申爹的家。沁申爹本来蛮喜兴,却听新娃唱道:
你筛锣来我敲鼓,
拜望我们的五保啊户啊啊……
沁申爹脸上的笑就僵在了那儿,定格成一枚皱巴巴的核桃。邦君叔赶紧抢过船篙。鄂臣他几个知道走了调,就把那锣鼓家艺敲得格格地响,沸天震地,仿佛要把新娃唱错的词儿盖过去。
年也新来节也新,
拜望我们的老寿啊星哪啊,
(咚锵咚锵咚咚锵)
我们可着嗓子齐声大吼:老寿啊星哪啊!
沁申爹的笑容就化开了。新娃唱错了词,恶狗子心里虽说有点高兴,但看邦君叔那阵势,情知他要甩开膀子大唱,就示意云坨、七、毛恩子,响器就擂得山响,喜庆之气冲到了九霄。邦君叔人老,嗓子却不老,松声竹韵。抒情到极处,那宽洪的嗓音就穿云裂帛,飞扬到天外,高八度的激情,把中国人民勤劳勇敢、淳朴善良的高帽子老实不客气地都框在了沁申爹头上。沁申爹的瘪嘴咧成一条槽,嘟嘟囔囔地絮着,眉棱间溢满了笑意,那尖细的老脑袋一会儿直点,一会儿又直摇,好像说:是的,我勤劳勇敢,我淳朴善良,不过我还有一种美德:谦虚为怀。
接下来就是永辰叔的家。永辰叔现刻就做着花姑娘,站在轿子里,嘴巴上吃着胭脂,颧骨上红的、绛的、白的,生生一个三花脸。起先,张家婶娘骂他,不管牛卵子鸡卵子,大小也是个书记;再说也不看那年纪,老吃麻花(大便)的,还不识趣!永辰叔说个杂,三天年无大小。这些年就堵得慌。这彩船龙灯闹年欢,怎么就是个封资修了?啐!张家婶娘戗他,头几儿邦君哥他们要闹,你还不是压着不让!永辰叔说还不是上头的意思,我还敢反潮流?前些年搞运动,永辰叔没少得罪人。可是永辰叔总要让人家晓得:不是我要作孽,大势所趋,端人家碗服人家管嘛!乡邻们心里都亮堂:要换别的奘气鬼,还不跟你翻江倒海,八百代祖宗都捅翻?你看,叫那不沾亲不带故的沁申爹住到隔壁,不也可以看出他的为人么?
大年头上,彩船班敲锣打鼓来拜年,东家自然要意思意思,打发一两包纸烟,或是一封茶。这时候花姑娘就只把那彩船轻轻地晃悠,晃悠,是水中波荡的意思。礼性大或者彩船班当中有亲朋的东家,就要放鞭炮;情意款深的还把大伙接到屋里,桌上椅下吃一通干茶。邦君叔说,放鞭就要跑船!人家抬举你,你就要死劲造出那欢腾的气象,也是抬高东家的人望。
几个妇女早就断言:胡书记门前有好戏。
果然,张家婶娘点燃一架浏阳造的三千响挂鞭,鞭卷里间或裹着一两枚粗肚子的炮仗,噼噼啪啪夹着嘭咚之声,热闹喧天。抱孩子的妇女赶紧后退,女娃儿捂上耳朵,几个臭小子窜到台阶边抢鞭炮。响器发出的不再是亭匀的声响,而是紧锣密鼓,咚咚咚咚哐哐哐哐,天风海雨一般。邦君叔侧过身,弓起步子,把那罗汉竹截成的船篙朝船头轻轻一磕,然后朝右首有力地拨将过去,彩船就陀螺样地旋转起来,呼呼生风。顶上的彩带横着飞,飒飒有声,旋成一面花绿绿的团扇。永辰叔的小儿子围着彩船转,拍起巴掌,一边叫:旋磨磨,旋磨磨!邦君叔勾着腰,人并不动,只在船边一竿一竿地划;船头调过来的时候,那拨船的动作特别夸张,俨然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最抢眼的数赶艄婆子。蒋大甩个头高,身子又奘,脸上拿墨汁东一撇西一杠地画得稀烂,煞似那草台班里的铜锤。只见他手握一柄济公扇,头戴一顶济公帽,跟在艄尾转大圈,还要挤眉弄眼,撇着步子,时不时一个趔趄,似乎就要摔倒,惹得妇女儿童们哈哈大笑。几个妇女一头笑,一头瞪大了眸子去辨认:这演赶艄婆子的是哪个?——哦,蒋大甩。难怪!蒋大甩脑子不好用,小学没毕业,就抱着书本喊爹娘:儿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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