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爷

拐爷走了。
接到这个电话，我心里酸酸的，久久无法平静。
父亲电话里告诉我，村里的大山剃平了，木材整车整车地往外拉。拐爷去了一趟光秃秃的大山，回来之后就卧床不起……父亲说拐爷走得很安祥，只是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赶到老家，在大山里找到了拐爷。空旷的山谷，拐爷孤零零的，周围连棵高过人头的树也没有，冷风吹来，刮得坟头的裱纸呼呼响。
自进城工作后，我难得回老家，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拐爷一面，但拐爷一直烙在我的记忆里。
拐爷起先不是拐爷。不知从何时开始，村口常蜷缩着一个蓬首垢面的小孩，皮包骨头一样。小孩很少开口向人乞讨，饿的时候就缩在角落里咿咿呀呀地叫唤。好心人说这样下去是要死人的，于是把小孩领回家，捡了几件像样的衣服给他穿上，才发现小孩长得眉清目秀的，很招人喜爱。小孩手脚勤快，不多讲话，埋着头一个劲儿干活，好心人说这孩子真本分。可是几年后，好心人家被一伙人操了，家里的一切被分得个精光，剩下4个楼梯档子般平齐的孩子眼巴巴地要吃要喝。一个乌漆摸黑的夜里，小孩从队里偷来半蛇皮袋梨，偷偷地给好心人送去，好心人才发现小孩一瘸一瘸的，跛了一条腿。从那时开始，小孩就与“拐”字联系上了，起先伙伴们叫他拐哥，后来有人喊他拐叔，再后来就拐到了拐爷。
拐爷年青的时候娶过一个媳妇，就是好心人家的女子。入洞房的那晚，拐爷喝得烂醉。拐爷说，我是个逃荒的孤儿，好心人家是我这辈子的恩人，今后媳妇就是命根子。好心人家的女子泪流满面，给拐爷打水洗那条拐腿，馋得村里的年青人涎滴滴的。
几年过去，拐爷的媳妇的肚子始终没有隆起来。村里人就说拐爷是净过身的，男人不长胡子就是证据确凿。起初人们只是背地里说，后来就有人对面与拐爷玩笑，拐爷总是嗓子轻轻地提一下，不与人争辩。
好心人家的女子偷偷地抹眼泪，牙齿咬得咔嚓响。有一回在溪边洗衣服，一个婆娘有意无意地扯到那个话题，好心人家的女子抡起棒槌冲过去，照着婆娘的头上锤了下去，险些闹出人命。
拐爷说，我们散了吧。好心人家的女子挽着拐爷的肩，在拐爷的脸上嘬个不停。
拐爷与好心人家的女子终于散了。那个日头辣辣的中午，拐爷从地里回来，家里掩着门，里外不见媳妇的影子。有人说在村口看见拐爷的媳妇和摇鼓担子的安徽佬一前一后地跟着。大伙意识到事情不妙，叫拐爷带人立刻追过去。拐爷摆摆手，坐在门槛上抽起烟来。
从此，拐爷再也没有了女人，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别人的女人。
没有了女人的拐爷住进了大山里，干起了护林的差事。
大山深邃不见底。高大的树木抬起头来看得人脖子酸，密密麻麻的树叶织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盖子，遮得阳光丝毫透不进来。进山的路上阴森森的，叫人毛骨悚然。
拐爷的草房搭在大山脚下，终日掩着门。拐爷白天里捞山，山头山尾摸得滚熟。
拐爷护林也出过一些事。有个下午，两个外村人摸进山里锯木材。拐爷老远就听见吱吱嘎嘎的声响，拐爷猎犬一般竖起耳朵，听锯木声音的方位。拐爷操起猎铳追过去，撵得两个外村人漫山逃窜。外村人说，大山不是你们家的，别逼人太甚。拐爷说，大山是我的碗饭，是你们逼我太甚。外村人瞪了一眼瘦小的拐爷，扛起木材就走。拐爷一横猎铳，说放下木材，空手走人。外村人二话不说，扑过去照着拐爷的脸就是一拳。拐爷摸索着爬将起来，脸上血流不止。拐爷边捂着鼻子边吼叫着，老子的命捏在阎王佬的手里，你们想扛走木材，除非用刀剁了我。外村人怔住了，看了看两眼发红的拐爷，扔下木材灰溜溜地下山。
事后拐爷跟我们这帮娃子讲这个故事，样子很得意。我们笑着说，你的猎铳是哑巴子。拐爷争辩，猎铳是用来打豺狼的。
拐爷打猎的眼法是一流的。山林大，野兽也多。拐爷每次下山，肩头上常挑着兔子之类的，不打空手。猎了好东西，拐爷就托进山拾干柴的老汉捎口信，把小伙伴们叫过去。大家围着拐爷，涎水滴滴地看着拐爷娴熟地剥兔子皮，掏内脏。伙伴们争着抬水，生火，满屋子忙得叮当响。兔肉烧好了，我们一个个乌脸黑嘴的，乐得拐爷一颤一颤的。
拐爷的笑带着童真的亲切。伙伴们常缠在拐爷的肩头，挠拐爷的痒痒，听拐爷呵呵的笑声。
进城读书之后，我很少回家，很少听见拐爷的笑声。偶尔回家，我放下行李首先直奔拐爷的草房，拐爷总端出一碗香喷喷的野味，和我说长道短，讲大山里的见识。
一个临近放学的中午，班主任把我叫到教室外，说校门口有个跛脚的老人，听他的描述像是找你。我奔跑着下了楼，见从未进过城的拐爷坐在校门口的路边抽着烟，背上搭着一个布袋。我激动地吐出两个字，拐爷……拐爷从布袋里拿出一罐兔肉，说猎铳被上头的人收缴了，可能以后吃不了兔肉。我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乡里的干部说要植树造林，于是把大山剃了。但是，拐爷还活在大山里，陪伴他的却是齐过双膝的树苗和满山谷的静谧。
下山了，我回过头再看一眼拐爷，孤零零的坟头只刻着两个字：拐爷。

2007年5月18日于景德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