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绿

（一）
我的名字叫钟绿，钟沛瑶给我取的。他的爱妻在产床上被一个费劲又麻烦的小东西折磨而死，我这个晦气的倒霉孩子足足哭了三天三夜抗议母亲连我的口粮一并带走。钟沛瑶不为所动，可以想象他的疼痛远比我要喝奶水重要。我不敢奢望他能多爱护我一点，从小就对他敬畏十足。他看我的眼神复杂又冗长，既有喜爱又有愧疚；既有忧心又有惋惜。我渐渐习惯了他的三心二意，眼睛对着我，心却移在故了的母亲身上。嗨，我这个索命鬼注定要重复另一个人的来生，眉眼、身段，越来越惟妙惟肖逼真地描画着母亲。我的名字里有一个“绿”字，当初钟沛瑶一定像极了《诗经·邶风》里的那位痴情男子，长吟着“绿兮衣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抹两眼泪，古人已去，眼前只有嗷嗷待哺的婴孩，一跺脚，将我以“绿”字命名。
他这一记烙印可真凑效。我叫钟绿，姹紫嫣红地在人群中闪过会给人留下俗媚的印象，倒不如一身翠微，裙裾荡漾，名如其人。钟沛瑶很得意吧，我的名字常被人夸赞取得雅致，我的绿衣行在大街小巷里也很惹眼，我精巧的五官和他给我的忧郁气质更会使人过目不忘。然后在那个微雨燕双飞的暮春时节，我一湖秋水的鲜绿把苏青牢牢吸引，而他深邃的眼睛也在刹那间将我深深折服。我喜欢他高高的个子和身上淡淡的烟草香味，他的一颦一举在我眼中都泛着高贵的艺术气息。
他是我崇拜的英雄，与他在他一起，我甘为他做任何事。
那个下午，我做了苏青的模特儿。我依傍着一棵白杨树，窄袖子的翠衫宽下摆的白裙陶醉在小风的轻抚里。我做了一生最错误却永不后悔的决定，奉上全部的真心和最宝贵的童贞。我不奢望他像钟沛瑶一样只生心系一个女人，只要他允许我陪在身边，帮他整理画夹，为他熨平衬衣就好。他默许了，哦，那真是一段生活在天堂的日子。我快乐地围在他身边，听他讲美院的点滴和写生的趣事。我迷恋满屋子颜料的香味；迷恋他黑黑密密微乱的头发；迷恋他笔端的灵性和才气；迷恋他深邃的眼睛和脸颊一侧浅浅的酒窝。我像钟沛瑶一样无可救药地折服于爱人的影响和陷阱。所不同的是，母亲的一片翠微轻松而深挚地被人缅怀和赞赏，我的一片青呵却惟有讨好和渴望的成分。在这种惴惴不安中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三个月后，苏青开始夜不归宿，他从不避讳他的感情，他迷上了一个模特儿。他的感情那样深挚，甚至，我嫉妒自己从没得到这样的垂青和恩惠。
我带着一身伤痛回到钟沛瑶身边，他正发疯地满世界寻找我。我的冷静和眉宇间的麻木让他惊悸。他逼问我失踪三个月的去向，我没有隐瞒和盘托出。虽然这段感情不被人祝福也毫无结果可言，但我付出自己执著的真心，这不丢人，抑或许这是钟沛瑶通过血脉给我的唯一馈赠和延续。我高昂着头，一脸的无畏和倔强。钟沛瑶对我怒目圆瞪，高举起手臂，却在长长的停顿后兀自无力地垂了下去。依稀中他一定看到了我的母亲，母亲请他代为好好照顾我。这是一句温柔却艰巨的嘱托，沉重而遥无期限，钟沛瑶这些年并不容易。
我始终不愿承认他是我的父亲。既然我来到这个世上毁灭了母亲——他最珍贵的宝贝，于他，我只多一份愧心和罪过。他一直没有再婚，我们保持着距离相依为命。可是我对他无法感激，我的性格有点悲观，也是他给我的。为什么不让母亲留下，让我多余地来到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人在我成长的道路上站出来呵护我赞扬我关心我，直到苏青出现，他给了我“家”缺少的东西。我分沥不清甜蜜还是楚痛，那里面有新鲜、温情、怀念和吸引。虽然这段时间短暂得可怜，但是我，从不后悔。

（二）
这段恋情在九林市有些含糊不清的传闻，钟沛瑶一定心里很难过。我突然心中有些快意，从小到大，我太安静了，按照他的意愿不咸不淡走我的人生，只有和苏青这一段感情是属于我自己的，错也错得尽兴。
他积极地为我张罗对象，我麻木地顺从。既然所爱的人已经远走他乡，结婚就只剩一道程序。赵明慧，是钟沛瑶中意的人选，也是甘愿走上这道程序执拗的微分子。他年长我五岁，是仁爱医院外科主任，年轻有为，儒雅醇厚。他对我一见倾心，对我的过去也很包容，唯一对我的约束是，永远不能再见那个人。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讨价还价，这婚姻跟买卖似的。事实上，不是交易是什么呢？他喜欢我的外表，带我参加他的聚会，甚至摆在家里都小巧可人，赏心悦目。我贪图他的平稳和包容，就是这样，各取所需。
大家各为自己的目的，竟也相安无事，走过半生。
我这二十年，只一句话就概括了，很平淡的生活，每天都一样，既然是重复的，任何回忆都味同嚼蜡。我不是没有激情，没有思想，没有憧憬，只是在我的婚姻里不会。我和赵明慧结婚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儿子，他像极了他的父亲，性情沉稳，读书认真，简直省心得让人感到沉闷和寂寞。于是这些年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思我所思，想我所想。我一直没有放弃探听苏青的一切迅息，只碍于自己赵太太的身份无法太过恳切。只模糊地听说，他的女人，一个一个地换下去，他只喜欢女人，不喜欢画画了。对于他的情形，我只知道这个地步为止。苏青，他是那样无拘无束的一个人，没有谁能留住他。但是我仍不死心，我仍渴望见他一面。我守着这个美丽的梦迎来送往一天又一天，可是，他在何处呢？
冬去春来，杨柳又绿了。在洒着细雨的暮霭里一个人行行走走，心中的涟漪依然会被漾起。也是这样小风微凉的空旷山林，也是这样翠微一片的碧色圣景。我轻灵的脚步闯入苏青的画布，英雄的形象清晰了，那双我一生挥不去的深邃而忧郁的眼睛，顷刻将高傲冰冷的我柔软地融化。我深情地看着他粗犷的胳膊挥动几下就有细腻柔和的线条雀跃纸上……忘记时间，忘记疼痛，往昔历历在幕。二十年了啊，我的英雄，你会在哪里？

（三）
我依旧喜欢穿绿色的衣裳。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将那些俏皮的果绿、葱绿收敛一些，用浓郁的豆绿、湖绿和青绿替代。“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我身上流着钟沛瑶的血，年龄徒增，我如他一样痛定思痛。我在心中一遍遍凄楚地歌吟，心中的忧伤，何时能平！
然后在夏天来临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一个好消息。苏青回来了，在易初中学任教。我一直坚信我们还会再见一面。我这样虔诚地絮叨着上苍，它不会不念恻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