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轻轻唱着，缓缓摆动手臂，合拢的双手如一枚含羞紧闭的花苞。在柔色的灯光底下，花苞怯怯地一点一点打开，风来了，雨来了，大大的黑眼睛一直看着她。女儿举在头顶的左手，还裹着厚厚的绷带，花瓣慢慢地一点一点展开，如同一个小小的勇敢的伤兵，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终于将自己开成了一朵比雪还洁白的风信子。
她生下孩子后，从婆婆和丈夫的脸色上就已经知道自己生的是女孩。她哭了，并不是因为他们难看的脸色，而是在心疼自己的女儿又要走和自己一样的女人路，日后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艰辛。因为婆婆说了句：自己这辈子服侍了三个儿子和大头孙子，还从没服侍过女孩。要强的她就对女儿要求极严，她不想自己的女儿因为不懂事而被婆婆看不起。可是她不知道女儿因为自己的苛刻而造就了胆小的性格。从小就体弱的女儿让她耗尽了心血，一出世就接到因为绕脐而病危的通知，让她从那个时候起就对女儿的身体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好不容易熬到了上幼儿园，可是女儿木讷、怯弱的个性又让她气结。老师对女儿的摇头，同学无形中的排斥，不停地刺激着她的敏感而自尊的神经。
这天，她似乎是感冒了，站在熙熙攘攘的幼儿园门前，全身发冷，头痛欲裂。空中飘着鹅毛般大雪，刺骨的冷让她感觉窒息，然而更难受的是：老师又前来告状，身边接孩子的家长来来去去，让她感觉天下所有的人好像都在嘲笑她有这样的女儿。她在老师面前兀自强撑着微笑，心里却压抑得想找谁大吵一架。老师叹息到：这孩子含羞草似的，音乐课嘴闭成一枚坚果，舞蹈课总比别人慢半拍，就连游戏时，也是独自在角落张望。然后斟酌再三，又说了一些愈发让她气愤尴尬的事：“你女儿这些天用餐控制不住食量，常常吃到胃痛还要求添饭。不仅这样还经常不听话的跑到教室外嗮太阳，你看，今天，下雪，哪有太阳，外面那么冷，但她说不嗮太阳吹吹风也行。可是这样，很容易生病的啊。还有，我让她不要老是玩小刀之类的东西，可她就是不听，不知道你女儿这儿……”老师用手指指头部，欲言又止。她明白老师的意思，是猜想女儿是不是精神有问题。这种猜想更让她难堪和难过。
头晕目眩地到了家，一摊泥般软在床上。女儿推开门，期期艾艾地想说什么似的，她极力克制着恼怒，闭上眼睛不去睬女儿。可不一会儿，门又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女儿的脑袋在门边闪闪缩缩，心力交瘁的她终于爆发了，狂怒地指着女儿喊叫：滚出去，能不能让我安静点！
女儿惊骇地缩到墙角，过了好一会儿，才瑟瑟发抖地问：妈妈，一个人杀了自己的手，她会死吗?她气急败坏地将女儿藏在背后的手拉出来，头立时嗡嗡作响，那么多的血，那么深的伤口!连淘气都笨得险些杀了自己：“老天啊，你到底给了我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跌跌撞撞地往医院赶，雪大起来，女儿没有哭也没有要她抱，一声不响地在她身后紧追慢赶，看来女儿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医院，医生说伤口太深，为防止感染，缝合后要输液，而且可能会留下永久性疤痕。好心的医生责备着她的疏忽，一边的女儿默默听着，将瘦小的脸深深埋在膝间，长久地不肯抬起来。打上点滴后，女儿在病床上睡了。可眼睫毛还在扑簌簌地抖，像蝴蝶湿了的翅膀。看着女儿睡着的样子触痛了她所有的暗伤，泪猛然间决堤。这些年丈夫因为生的是女孩，对她们不闻不问，她独自在病弱幼女和繁琐工作间奔走，巨大的压力几乎辗她为尘，皱纹天罗地网般自心底罩到面上。因为牵挂女儿，工作的时候设计的图纸经常返工，很让领导对她有些意见。当初她还认为孩子是上天赠送给她的最好礼物，现在才知道，这礼物是多么教人承受不起。
到家已经很晚，一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女儿轻手轻脚去了卧室。女儿的老师说今晚一直在给她打电话，如果打不通会内疚得连觉也睡不着的。
原来，老师无意中听一个小朋友说她女儿拼命吃那么多饭，不是傻，也不是贪吃，是因为她妈妈工作很辛苦，她要吃得饱饱的就不会老是生病，会快快长高长聪明，会给妈妈做饭，帮妈妈拖地，照顾妈妈，妈妈就不会再烦了。还有，她女儿看到小树要经过阳光照射和风吹雨打才可以长得更强壮，所以一有机会就去嗮太阳吹吹风，她女儿认为这样，人也可以同样长得快快的。
说着说着，老师忽然哽咽了，她低声道：你的孩子还说，妈妈的工作太繁忙，绘画图纸需要很多的铅笔，她就试着练习削铅笔，她认为这样就可以帮到妈妈了。
她的心痉挛着，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女儿第一次进来，肯定是想让她教怎么削铅笔的，而盛怒的她却没有睬女儿，女儿把自己伤得那么重，只是试图学着为她这个做妈妈的削好铅笔，好减轻她的工作量。她非常内疚自己因为不习惯用卷笔刀而用小刀，以至于让女儿也跟着用小刀削铅笔。
她来到女儿的房间，看见桌上果然放着很多削了一半长短不一的铅笔。女儿换上了睡裙，默默站在红地毯上，似一个小小雪人，仿佛太阳一出即会融化。一见到她，女儿眼里闪过浓浓的歉疚，一下子，她的鼻子酸起来。女儿喃喃地说妈妈别哭，我给你跳舞，跳我刚刚学会的《风信子开了》。
她发现女儿右脚的袜子有些异样，女儿扭捏地说，袜子破了一个洞，昨天脱掉鞋子进舞蹈教室时，有小朋友笑她露出的大脚趾，女儿便自己拿针线来缝，缝好后却成了一个小包。
她蹲下来，摸着那个疙瘩，硬硬地硌着手，也硌着她的心。女儿的脚被磨了一整天，她却不知道，女儿只有四岁半，怕妈妈会烦，自己苦苦琢磨着，竟然补上了这个破洞，做妈妈的却嫌她笨!
女儿轻轻唱着，缓缓摆动手臂，合拢的双手如一枚含羞紧闭的花苞。在柔和的灯光底下，花苞怯怯地一点一点打开，风来了，雨来了，大大的黑眼睛一直看着她。女儿举在头顶的左手，还裹着厚厚的绷带，花瓣慢慢地一点一点展开，如同一个小小的勇敢的伤兵，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终于将自己开成了一朵比雪还洁白的风信子。
风信子低声说：“妈妈，小朋友都笑我开得太慢了。还有人说我是白痴。”她一震，心被烫了似地猛一缩。
顿了一下，风信子静静地说：“舞蹈老师告诉大家，我不是白痴，我是白色的风信子，白色的风信子很恬静很怕羞，比紫色、蓝色和红色的风信子要开得慢一些，可等到开好了会是世界上最美的。”
全世界的雪都在瞬间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