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兑牛

他叫于兑牛，牛年生的，农村户口。
父母都聪明，但不会说话，不爱奉承人，因此足足吃了一辈子亏。
生这孩子前找了个算卦的，要了个兑字。兑卦通口，冲一冲孩子那笨嘴拙舌，将来就算不能口若悬河，好歹别因为这个吃了亏。
孩子也争气，学说话快得很，咬字清楚，口齿伶俐。再大些，母亲送他进城去学唱歌，童声唱遍了学校，也小有名气，别人都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的。
可惜，于兑牛总不能一直是小孩，有一天他变声了。他觉得自己的嗓音忽然嘶哑了下来，就像一场大雨忽然被关上了窗户，他哭了。
别人都说，他有基础，以后兴许还能唱歌。于兑牛一一地谢过大家，但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渐渐失去磁性，那一声“谢谢”越来越刺耳。
大家依旧喜欢他，他谢谢大家的理解。但是他不能再唱歌了，他谢谢别人，别人也不会去听了。
有一天洗澡回来，宿舍里的人叫道：“牛子，别唱了，我谢谢你了！”
从此以后他沉默了，像牛一样。没有了歌声，连与人说话也逐渐倦怠了，于兑牛似乎又走上了他父母的老路。
他想起小时候和哥哥放牛，和哥哥一起唱歌，那歌声像云朵一样自然，飘来飘去。
于兑牛还是喜欢唱歌，但他终究是唱不了了。
当他躲在无人的角落自唱自乐时，四周的嘲笑声荡漾了过来，这四周好像早以埋伏好了各种嘲笑声。
于是他用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张古琴，他可以缄默了。
他爱弹琴，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刮风下雨，他一直在吟、猱、绰、注。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来就会弹琴，只知道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别人都说，于兑牛是个音乐天才。
人们都说，这琴弹得如行云流水一般，抑扬顿挫、余音绕梁、石破天惊、金声玉振……
报纸上出现了一些“来自农村的音乐奇才”的报导，又有不少乐团邀请他去合作。
于兑牛不喜欢解释什么，也不推辞。无论台上台下，他一直在吟、猱、绰、注。
他不再说什么，也没有唱歌了。他抱着一张琴，对着一个城市，世界上只剩下这三个人，互不相容。
他把这个城市弹老了，于是，他回到了农村。哥哥还在放牛，也还在唱歌。
“牛子出息了。”哥哥说着，于兑牛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笑着，表情不自然。
“进城挣钱了，给咱村挣脸了！”哥哥笑着，于兑牛不知道笑什么好。
他抱起琴弹了起来，哥哥听着，牛听着，还有飘来飘去的云。
哥哥叹了口气，拍着弟弟的肩膀。风一吹过，琴弦像枯草一样折断了。
于兑牛忽然发现，每颗草都是一根琴弦，牛弹奏着它们，这四周好像早以埋伏好了各种音乐。
他笑了，笑得拄起了拐杖，笑得唱起歌来。
有一天，牛踩坏了他的琴，他笑得前仰后合，和哥哥喝了一整天的酒。
几天后哥哥死了。
于是于兑牛天天去放牛，天天和牛絮叨个不停，他的歌声越来越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