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尽关山空

那一年，他离开的时候，是冬天。
梅花开得正好，俏色生殷，盈盈彳亍，犹如误落凡尘的花妖。
她迎风而立于梅花树下，细语如丝：“惟愿君早归”。
白毳红裙相映，单薄好似掌中雪，化不开的绕指柔。
他一身戎袍，万丈光下流铠如炽，任是骄阳亦抹不去彼纵横英姿，傲然道“我归来之日，必是我军大胜之日，你等我凯旋。”
她淡淡一笑，递过行囊，“男儿志在沙场，你去吧”。
他接过仍带着她温存的包袱，策马长嘶，人远天涯。
她蓦然回头，珠泪如雨。

还未到边疆极地，天地间，已是被凌烈风沙撕裂的国度。
他听到有诗人在吹着箫：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他不屑，丝竹本是南国秀物，新巧有余，霸气不足，漠北怎堪听？
诗人缓缓回头，诗人的头发已然斑白，一双极其浑浊的眼眸中黯淡过饱经风霜的悲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蹒跚离去。
他随手取出包袱中的食盒，拿出几片梅花糕。
放到嘴里，平日里清甜的梅花糕，不知为何，竟带了一丝苦味。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兵营是所有热血男儿的梦。
他和别的士兵一样，踏秦时清辉，肆意磅礴地唱着战歌，用一腔热血抒发着护卫着万里长城的愿望，任极地的酷冷冰冻遥远的心。
挥剑迎风，极目远视，尽是万里天际征途。
边疆岁月太漫长，少年或激动或畏惧的面颊最终趋于平静。

他已记不清过了多少年。

那一次，鸿雁来的时候，已是三更，他刚卸下铠甲。
展开素笺，墨色清婉，依旧是当年的梅花小楷，恍然间，冰冷如铁的心中突然掠起了一阵温柔，眉眼含笑。
“朝朝盼君期，夜夜涕如雨。梦作昭阳客，醒分两地心……”
他抚着蜷缩的大雁，研墨回，“战事正紧，一触即发，然吾自信此役能赢，卿且少待，他日吾骑定踏遍北夷，以壮吾朝盛威。”细细折好，将纸卷系于雁尾。
兵角骤鸣。
敌军偷袭的信号！他迅速披上铠甲，冲出了帷帐，多年的征战已让他能足够沉着面对一切。
眼前火光冲天，血肉横飞，昨夜仍把酒言欢的兄弟在他面前倒下，弓箭穿破皮肉的撕裂声阵阵传来。转瞬间，他的眸中只剩下了血的颜色，他嘶吼着扑向敌军，剑锋过处，亦是无数的哀嚎。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冲出帷帐的那一刻，无数的火炬和如雨的箭在空中乱舞。
他没有听到大雁的哀鸣，声声泣血。
和被鲜血染红的墨纸，好如梅花的凋零。

那一战，损失惨重，但他活了下来。
那一战，是汉族儿郎的耻辱，他和残余的士兵一样，要报仇。
又是无数个刀光剑影的日月，他们浴血奋战。
他成了将军。
终于，多少年后，他带领着一群虎狼之师，直捣龙城。

那是敌军都城沦陷的日子，他俘虏了敌军的王，高高站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央，面南叩首，站起身，笑得睥睨张狂。
策马离开荒芜的土地，仿佛感觉自己正在经历着重生。
沙漠中稀疏的草已冒出了新绿，春风都吹到了这里，那家乡，只怕早已花繁似锦。
“惟愿君早归”，他轻轻阖上眼，记忆中的她仍旧浅笑嫣然，立在寒梅下对他轻声说“男儿志在沙场”。孤灯轻盏，她在灯下幽幽拭墨的婉然。而记忆中的自己呢？还是鲜衣怒马的不羁少年吧。
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是多久以前？
他想不起来了。
此时的他已是风霜满面，岁月，刀一般刻在了他不复年轻的容颜上。
他突然好想她。
漫漫黄沙中，一路高歌的将士们发现将军加快了速度，飞一般地向南奔去，那是故乡啊，将士们也朝着家的方向狂奔。

衣锦还乡，他受到了乡党人最热情的欢迎。
他从未如此兴奋地向人群望去，他没看到她。
他愣住了，忽然胸中如闷雷击过，明白了什么，发了疯地向家跑去。
依旧是一间净室，花藤仍在，檀桌依旧，清冷的妆镜台却再也等不到那个轩前笑靥如花的女子，她离去的时候，未定归期。
而此时，漫天梅花落在了那梅花树下小小的坟茔上。
春天来了，我终究等不到你的春天。
他遗失了她。
原来，戎马半生，得到一切的人间浮华后，我才明白，就算倾尽了天下，也换不来一个你，而没有你的天下，我纵得来又有何用？
春光正冾，他站在的梅花树下，只看到了梅枝干瘦的躯体，是他负了花期。
那么，借问梅花何处落？你如今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