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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我们不知道善良有多老,因为从我们懂事起他就这么个样。像发怒的狮子的发型,头发打着结,偶尔缠上一两片干竹叶,沾上一两层泥土;无论是笑是哭,甚至抬一下眼,他脏兮兮的额头上总有一条深得可以挾死蟑螂的皱纹;还
我们不知道善良有多老,因为从我们懂事起他就这么个样。像发怒的狮子的发型,头发打着结,偶尔缠上一两片干竹叶,沾上一两层泥土;无论是笑是哭,甚至抬一下眼,他脏兮兮的额头上总有一条深得可以挾死蟑螂的皱纹;还有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坚硬的胡子从下巴一直向两边蔓延到耳根。俨然一只大猩猩。
我们偶尔也会看见他干干净净的样子。一般到大节庆日或是人们再也受不了他身上的臭味时,他的家人就联手捉住他,七手八脚给他洗澡,剃头,过胡子,穿干净的衣服。在这过程中,善良是拼命挣扎着,吼着说他是善良的人的,所以免不了头上一刀口,脸上一绷带。干干净净的善良是挺好看的。原来他的皮肤没那么黑,没有毛发遮掩的眼睛很亮,没有那种呆滞,光滑的下巴菱角分明,嘴角没有抽搐或翘起来。原来他额头上的皱纹不止一条,有好多条!我们还曾想过,哪家有蟑螂窝,找善良去治准行。
然而,不到一天,善良又变回那个在泥泞里洗过澡的大猩猩。
善良一直都是疯疯癫癫的。但有些人(包括我奶奶在内)说记得善良小时候挺机灵的。但到他第一天上学校时,在讲台上,当着新同学和老师的面撩起衣服猛拍肚皮,还吼叫。从那时起,他就变成了大家公认的傻子。后来他再也上不了学,到外面疯,干脆连家也不回了,他就成了大家公认的疯子。但为了给他母亲面子,人们都叫他善良。每当我们不听话时,大人总是恐吓说:“叫善良来抓你。”我们马上乖乖听话。这时,如果善良在旁边,他的皱纹准挤到一块儿,挾死好几只在旁边闲飞的苍蝇,跺一下脚说:“我是个善良的人!”说完便气冲冲地走了。我们都知道善良是个疯子。
善良喜欢吓我们。我们好好地走着,他会突然从竹林里蹦出来,像盯了猎物好久的狼,张着嘴笑说:“别跑呀,我是个善良的人。”我们大叫着散开,有些伙伴还被吓得哭了起来,连腿都软了,跑不了。这时善良就大笑不止,指着他说:“哈哈,大哭包,尿裤子咯!”然后再去追那些跑得快的。我跑不快,但也没哭。我从来没被善良吓哭过。因为我知道他只是吓人而已,看到我无动于衷,他就悻悻然地走开了。有些伙伴不知道,边跑边拿竹枝在向后面乱划,怕被善良抓住打。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别说打孩子,善良连孩子的汗毛都没动过。
善良只是逗着玩,不然他早就已经像拎小鸡那样把我们一个个提起来,因为他有一股蛮力。善良就是靠这股蛮力吃饭的。哪家盖新房子,叫善良去,他一个顶俩:哪家有一大堆木头要劈开,找善良去,他力气大得能把斧头劈断。我家的不少木头就是善良帮忙劈的。只需给他一顿有大块肥肉的饭吃,他一个半天能劈一小山的柴。吃饭时,他会搓着手在旁边笑着说:“多加点肥肉。”奶奶往他专用的瓦碗里倒入一大堆肥肉,还多加了几块瘦肉。他就会说:“不要瘦肉!不要瘦肉!”然而,从来没人会从善良专用碗里挾瘦肉出来的。善良蹲在我家饭桌前的角落里大口大口地扒着饭,那几块瘦肉被他小心地剔了出来,扔到地上。吃完饭,他把饭碗放到地上,给奶奶打招呼:“下次有活儿找我,我是个善良的人。”就走了。奶奶随后把他的饭碗拿到水龙头下冲一冲,放到墙角下,留着下一次用。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家家户户的墙角下都有善良专用碗。
然而善良的“档期”可满着呢。那时候家家盖新房子,家家要劈柴等着过冬,家家都想找善良帮忙,善良可忙着呢。而且他爱到处跑,想找他难。据我所知,除非他的家人抓他回去,他是绝不回家的,也不回家吃饭,就算在家吃饭,他也像在别人家那样拿着他的专用碗蹲到墙角去吃。他晚上在外面睡,不论夏冬。听他说村里没哪一家们口他没睡过,没哪一家的牛没和他一起在牛栏里取暖过。那是他自己说的,是否确切,不得而知。但起床晨运的大伯曾在夏天早晨看到善良睡在别人家门口的石条子上,在冬天清早看到善良从别人家的牛棚里出来。
善良还爱到很远的地方流浪。回来时说在怀集碰到狗四哥的表哥,给了他好多肥肉。或者说在四会看到牛二艘子的哥哥开饭店,她哥也给他吃不少肥肉。是否真实,无从考证。但他回来后,胖了不少,那是真的。他去旅游时是走路去的,回来时是坐车回来的。听大人们说是当地政府怕乞丐影响市容,把乞丐送回原地。善良就和一大堆乞丐挤在拖拉机上被送回家。善良还说他去过广州和北京,这我们小孩子就不相信了。因为那时我们深信广州和北京是很遥远的,不坐飞机是到不了的。他总不能走路去吧。就算到了,那当官的也不会为了不影响市容而掏钱买飞机票送他回来吧。善良是会吹牛的。
我家开杂货店,善良常拿着别人给的一块五毛的钱来我家买有很多肥肉的鸡仔饼。有那么一次,大人都走开了,留下我一个看店。善良又买鸡仔饼来了。随后他拿着饼照常蹲在角落里吃起来。
做官的怕他影响市容,我怕他影响店容。他一个大猩猩模样,穿着皱巴巴、脏兮兮的衣服,还发出一股酸臭味,别说是小孩子,连大人也不愿走近半步。于是我叫他走开。
“吃完我就走。”善良笑说,油在他的胡子上抖动着。
“你在这儿,我们做不好生意。”我是从来没怕过他的。
“别人都能在这吃,为什么我不能?”
“你又脏又臭,谁敢靠近来。”我从没被他吓哭。
善良猝地站起来,掷掉手中的饼,冲到我面前。他很生气,我知道。他本来又黑又脏的脸变得通红,皱纹挤到一块儿,不仅能挾苍蝇,连我都能挾扁,那胡子还颤动着。
我哭了,“你走开!你又脏又臭,在这干嘛?走开,臭乞丐!”
“你凭什么!我哪碍着你了?你这臭毛孩!我是个善良的人!”他大吼着,脸红得像烧红的烙铁。我分明看见他不满血丝的眼睛里的泪光。
“我是个善良的人……”他自言自语着,找回他那吃剩一半,沾满沙子的鸡仔饼咬着进了竹林。从他挺直的背脊来看,他很生气,或许不止生气。
我独自一人站着,哭得更凶了。一半是因为被他吓着了,一半是因为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别人嫌他脏,我也嫌他脏,不该是这样吗?可我不想这样对他,像别人那样对他。可是我又能拿什么方式对他。他那句可笑的“我是善良的人”在那一天却让我感到辛酸。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被善良惹哭了。
打那以后,一切都没变。他仍帮人家干活,人家给他肥肉饭。他仍脏兮兮的在别人家门前或牛棚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