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的井

李维力站在卧室的门口。
结婚一年，这间卧室已无比熟悉，但象这样站着他还是第一次。这一排雕花考究的中式木门只是一道曲折的情趣，它们本就挡不住什么，也不必在它们面前迟疑。李维力知道，只要他愿意趴到门上，就能从镂花的空隙看清卧室里的一切，但他没有。
他在听。一连串的响动从卧室里传出来，这串响动由两部分组成，他对这两部分都不陌生，却从没听过他们合在一起——一个是轻柔细碎的女声，一个是莽撞浑厚的男子。此刻这两个人的声音纠缠在一起，断断续续，语无伦次，不时夹杂着被褥翻滚，甚至东西被碰掉的声音。
李维力觉得自己站的够久的了，他在门外跺了跺脚。屋内顿时一片安静，过了片刻，似乎有一声闷响传来，接着又没声音了。他终于推门进来，卧室里一片狼藉。
正中间的大床上端坐着李维力年轻的妻子幽白清，这是结婚以来李维力第一次看到她衣冠散乱的样子。李维力在心里冷笑。
“我听见房间里有动静，”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刚才有人在这里？”
幽白清默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刚才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李维力耐着性子又问了一次。
依旧没有回答。
李维力不再罗嗦，他环顾四周，扫过太满的衣柜，看过太低的床下，又去窗户那边打量了一番，目光终于落在卧室的一个角落。那个地方居然有一口井，那井不大不小，刚好够让一个人钻进去。李维力走了过去。
“你不愿意说，我不会逼着问你的，亲爱的——”他一笑，“不过今天咱们有正事要做，记得么？”
不知什么时候，门口已经站了几个穿蓝色工人装的人，他们全然不管女主人此刻的样子，大踏步走了进来。李维力亲自指挥他们搬进来一麻袋一麻袋味道奇怪的泥土，源源不断地往井里倾倒……井被添平了。工人走了，象没来过一样。
这个过程中，李维力一直在观察幽白清的表情。她那双神经质的大眼睛始终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口井。李维力的情绪几乎压抑不住，他正准备扬长而去，却听到妻子那幽幽的声音。
“刚才井里有人喊救命，”她说，“刚才井里有人喊救命——”
“是吗？”李维力立刻说，“我没听到。”
幽白清不再说话，但她的目光转向丈夫。李维力看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得象两潭死水，冰冷彻骨。他试图从中看出那怕一点点波澜，不管是惊慌、伤感、愧疚甚至丑事被掩盖的释然，只要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好……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三年前，刚从长青藤高校毕业回国的李维力第一次走进幽家祖宅的时候，被吓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只顾着四下张望，从一砖一瓦上的霜色，到庭院里盘根错节的老树，再到那些古老木结构上成了精的虫草，甚至青灰色飞檐滴下的水珠都带着一种琥珀的色泽。李维力不知呆了多久，忽然一转头瞧见了院角灵蛇一般的游廊，只发现连绵的景色象幻境一样，看不到尽头。
虽然刚刚正式入行，但李维力学建筑也近十年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能看到规模这么大，保存这么完好的古宅。
“我可告诉你，幽家的老宅子在江南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
把李维力接来的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大块头，自称贾意。这家伙说他们贾家为幽家鞍前马后了好几代，一副奴才嘴脸，一路都在吹嘘幽家的各种辉煌。
“在江南，幽家可是几百年不倒的旺族，真正的名门！”贾意得意地说，“什么富不过三代，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对幽家来说算什么？幽家历经几朝几代，什么时候都有官当，什么时候都是家财万贯！你看到了吧——这才是真正的考究啊……”
这番话，李维力本没有在意。他想，如果真是那样的人家，又怎么会让一个新人来负责翻修这一大片祖宅？
正在恍惚的李维力听到贾意说，“我们幽先生说了，现在的建筑师，成天琢磨西式的和现代的玩意儿，懂中国古典建筑的不多，幽先生还说，搞建筑的精通给水排水的人不多，但是幽家祖宅对这个最最讲究……”
原来是这样——李维力在出国之前一直在国内的顶级高校研究中式传统建筑，而他在国外还修过一个城市水利方面的二学历。这些经历在别处几乎是无人问津的摆设，谁知道竟帮他捡了这么大的一个便宜！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好运气，他想。
在贾意的引导下，李维力见到了年过五十的幽先生夫妇。经过短暂的会谈，幽先生给出了相当可观的酬劳，而且这项不小的工程将由李维力全权负责。合同很快就签了。
幽先生说，“别的只是修整就好，从结构到外观都维持原状。不过水系统要李先生费点心，现在大家都用现代水系统，幽家宅子的给水排水跟人家不协调。之前我们为这个找过不少专家，都解决不好。”
幽太太解释道，“……他们都要破坏老宅的结构。”
“还有一件事非常重要，还请李先生特别注意。”幽先生又说，“我们卧室里有一口井——我已经让人在图纸上特意圈出来了。它周围的结构请您千万不要动，千万！”
卧室里？一口井？李维力看向幽先生夫妇，幽先生面色十分严肃，幽太太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先生，您看……”幽先生盯着李维力。
李维力忙说，“我们一切听从客户的要求。”
幽先生松了口气，发现李维力总盯着自己看，就问，“李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
李维力愣了一下，他听见自己说，“您……您二位脸色……我担心二位的身体……”
贾意瞪了他一眼。
几分钟后，贾意把李维力送出来。这一路两人话都很少，直到快要走出去了，李维力的脚步忽然有些迟疑。贾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另一边的游廊上一闪而过。
“那是幽家千金，幽白清小姐。”贾意不情愿地介绍着，他知道李维力以后反正是会见到幽白清的。李维力应了一声，没多问。他只是在心里想，原来这一家人的脸色都是这样苍白的。
事后李维力再回想这一段，才发现自己在兴奋中忽略了一件事。他曾在临走前回头打量这片古老典雅的园林，却没发现在门外看，它们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寒意森森……

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