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处处芜杂，处处浮华。
就好像，年纪大的女人，化了精细的妆，可是洗尽铅华之后，剩下的，只是岁月留在脸上的，丑陋的沟壑。
想了很久，决定隐去女主人公的真名，而改叫做“阿蚌”。
1986年商务印书馆的新华字典重排本第十三页，对“蚌”字的解释为：“生活在淡水里的一种软体动物，贝壳长圆形，黑褐色，壳内有珍珠层，有的可产出珍珠。”
1986年，也正是阿蚌来深圳的第一年。
那一年，我只有六岁，还在边远的小城，拖着鼻涕玩儿着尿泥。所以，以我的资历，认识年长我十四岁的阿蚌，实属偶然。
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叫尹真书，在白山黑水之间长大，妈妈是朝鲜族，爸爸是北朝鲜人——据说是当年没饭吃，偷渡到中国境内，被外公外婆招来入了赘。我十五岁时跟随爸爸来到深圳，晃晃当当的混完了高中，勉强混进了深圳大学，读了一个外贸专业。2002年，我顺利从深大毕业，在爸爸的外贸公司混了份差事。
似乎扯远了。
初识阿蚌，就是在我大学毕业典礼的那一天。
2002年6月30日。拍完学士服照片，吃完散伙饭，我们，就要从校园里彻底消失了。同学们都还依依惜别时，我就提前开路——为了庆祝自己终于“混进”了社会，我也约了两个比我提前混进去的警察朋友，一起去“本色”酒吧喝酒。那是我第一次去“本色”——大学时夜夜泡在“根据地”，如今咱毕业了，好歹也该去个更有意思的地方吧？
那两个死刑警，怕去酒吧生出事端，一定将我拽进了清吧，听听歌，聊聊天，喝喝酒。我人单势孤，无奈之下只得从命。还好，那天晚上走场的，都是深圳本地知名的歌手和乐队，倒也没有太寂寞。
7月1日凌晨两点，“深南大道”唱起来了。我们都举着酒杯，随着节奏摇头晃脑的舞动着，周围的世界，开始迷离，再迷离……
唱到第三曲时，台上那个长发披肩的男贝斯手似乎兴奋起来，贝斯举到了头顶，脚下的旋转越来越快，器乐声混杂着吼叫声，喧闹声，调笑声，鼓点声，不断地将时与空的分界撕裂，合拢，再撕裂……
现场，开始疯狂。
直到一声闷响，重重地砸落在近在咫尺的绚丽的舞台上，随后，清脆的金属音，迸裂在空气里，逐渐消失，紧接着，一个沉闷的呻吟，一声惊惶的惨叫，一阵放肆的狂笑。
抬起头，我看见长发的贝斯手，极其纠结地趴在舞台上，电贝斯四分五裂地横在旁边，女歌手面色惨白地站在灯光里，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握着一把刀，露出一丝近似狰狞的笑，笑容里，泛着一道血光。
台下，开始大乱。惨叫，奔逃，报警，踩踏，然后又是碎裂。
我仍然反应迟钝地举着酒杯，在呆滞中，看到两个警察冲上去夺刀，看到男贝斯手慢慢站起，看到那个握刀的女人慢慢倒下去，看到她依然在沉重的妆容后面，强笑。
在那样的笑容里，我似乎瞥见一丝浮华背后的苍凉——还没来得及想，就听见有人鬼叫似地喊：尹真书，快打120！！
知道来了急救车，一起跟去了医院，我才从一片痴傻的状态里慢慢清醒过来：原来被急救的是那个握刀的女人，原来贝斯手本想躲闪却绊倒了自己，原来他是她的前男友，原来她不甘心被甩而前来寻事，原来她寻事不成割了自己的腕，原来——她的名字，叫做阿蚌。
那天夜里，忙到很晚，回家一觉睡醒后才想起，那个阿蚌的女儿，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站在妈妈的病床前，哭到沙哑。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那天我听到鬼叫般的“快打120”时，的确拿起手机拨了这三个数字，然后就无敌痴傻地站在原地，等待手机在没有按呼叫键的状态下“自动”接通急救中心——还是其中一个臭警察抢过我的手机去呼通了救星。
这件事过后的几年内，还会有朋友出其不意地鬼叫一声“尹真书快打120”，看着我拿起手机只拨了三个数字，无敌痴傻地站在原地等，然后他们笑死做了一团，屡试不爽。这一行为，被完整地命名为“尹真书120无敌痴傻综合症”。全球仅此一宗，够资格申报吉尼斯，只是因为我的低调，才没能全球直播，甚是郁闷。
一个月后，我为了学好英语，去当时还在营业的华强北新一佳的电子专柜买了一台正在打折的复读机。原本韩语是我的母语，在爸爸的公司对付韩国棒子们绰绰有余，谁知道近日又出现了几个金发碧眼的英国鬼子，愣是说着我不太明白的车轱辘话。在老爸的“威逼利诱”下，我开始啃英语书了。
却是在买复读机时，碰见了那似曾相识的苍凉的笑——阿蚌站在复读机柜台后面，用略带嘶哑的声音，向我介绍着产品。
发现我愣愣地盯着她，阿蚌先是怔了一下，随后“哦”了一声，拉过我的手亲热地说“尹小姐原来是你啊！”这下更让我一头雾水了——唯一确认的是阿蚌的妆容下面，掩饰不住的苍白虚弱。这个女人，比我印象中更显老了，眼角一条条细碎的深纹，像是枯死的树皮一样，在她的一颦一笑间，吃力地蠕动着。
她说那天晚上多亏了你们啊尹小姐我女儿时候一直说起尹小姐你真是好人你的两个警察朋友真是侠肝义胆英勇无敌让那个甩了我的前男友去死吧这是我们的新款产品现在五折促销尹小姐你真是年轻漂亮知书识礼……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依然用力握着我的手。我低头一看，哎呀妈呀，那十个涂着不同颜色劣质指甲油的长指甲都快掐进我的肉里了！！
好容易买下了一台复读机，阿蚌还是捉着我的手不放，一个劲儿地说尹小姐有空儿来玩儿啊我女儿可喜欢你了我离婚早就这么一个女儿后来我交的那些男朋友没几个好人尹小姐你真是古道热肠我住我现在的男朋友家你喜欢狗么让他给你弄一个纯种的贵宾犬有男朋友么要不我在我们单位给你物色一个我前夫一年才来看女儿一次真不是东西......
我再次发作了“120痴傻综合症”，只管张大嘴巴愣愣地听着而毫无回应。
不，当时我有在心里回应，那是极其清楚明白的六个字——哎呀我的妈呀！
在买复读机的“奇遇”过后半个月，我再次遇到了“鬼”——刚买的复读机居然坏了！！！气愤过后，我决定要维护自己做消费者的权益，抱起这个该死的复读机，一路冲进了新一佳。
我去的时候阿蚌没在，于是就和另外一个促销小姐软磨硬泡起来——我想当场调换新机，而商场只愿意先回厂返修，双方僵持不下。而我这平时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