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戏

当代岂无前代事，座中常有戏中人。
见台上长纱蝶舞，步步生莲。唱腔婉转处，流光乍现，亦如当年风华。
“流年朝辞去，但寸念相许，雾中月，见不得真心。天涯咫尺，咫尺天涯。旧衣染尘，朱颜老去，不知君归期。”
且听她缓缓唱念，说词间尽是唏嘘。
台侧，一武生所饰的将军郎生得风流倜傥，勒马回望青衣，绣锦的军旗被夜风卷起。两两相望间，目光缠绵。
风吹柳，丝竹柔。
那年她二八年华，一头墨发轻巧挽起，松松作个花髻，紫群曳地。远远瞧去，便成了少年心中一道仙境儿。
那年他弱冠刚过，实打实的陌上颜如玉，公子世无双。二十四骨折纸扇轻轻一合，即是满堂风采。
这郎多才女美貌，当真天作一对地配一双。
亦是那年，圣旨一道，帝王命他率大军十万，镇守西关。
西关乃烽火狼烟之地，稍不留神便要马革裹尸，险哉苦哉。
他走的那日，京华城落花铺街，十里红艳。
她怀抱琵琶盛装出现，一步步登上归望台。素手芊芊，琵琶弦动，便有空灵之音从指间倾斜而下：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与她两两相望间诉说着千言万语。
终是，战骑踏蹄，绝尘而去。
“感边塞炎凉，卷帘苦闷春将逝。双燕难托相思意，梵音长伴青灯冷。
却见繁华街上，鸳鸯游，思征夫，暗自神伤。”
台上青衣广袖一抛，掩去萤萤烛光，正是戏深人痴处。
大军驻关战逆贼。磨掉了公子哥的淡雅清高。金戈铁马，刀剑无眼，每每危急关头，他脑中只剩一承诺。碧绿翠竹间，他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凯旋归来，结连理枝。
碧沙场上，生死朝夕。新兵老将皆夸赞他英武果决，一时人心归顺。捷报一封封传至京华。其实仅为私心，让她晓得，自己还活着。
四个月后，叛军撤退。他骑上高头大马，班师回朝。
恍惚间，青衣换作了白衣，斜卧与梨花榻上，咳嗽连连，血丝从嘴角泛出，已是油尽灯枯之状。手中一件征衣未完，身边枯槁信纸上，几行蝇头小楷旁朵朵血莲盛开。
南朝十五年七月，京华城郊农户离奇死亡，死相可怖。仵作连夜验尸，上呈的结果让帝王脸色骤变，连召郡主进京。
接天莲叶花池旁，帝王摆了一盘棋，黑白交错间已入死局。
“皇姐，你来了？”声音冷淡的没有感情。
“我都知道了。皇姐会处理好的。”她轻轻执起天元上的黑子，放入棋盒内。
十日后，帝王移驾他城。
又是十日，当太医颤颤巍巍的向她禀告此病无药可医，无方可治，已呈四溢之势时，她御令一道，京华城封。
几把大火点燃了城阙四周。挣扎在火舌之下的焦人打滚惨叫，哭嚎撕扯。唯有她，静静的立于归望台上，紫群曳地，琵琶反弹，在火焰中旋舞如凰。
这是一场永恒的涅槃。
“痴情怨，情深不寿。空留冠冢，芳魂无处寻。莫失莫忘，彼岸他方。
红尘渡，渡不过妄生劫。芭蕉夜雨，棕木牌上仅留名。”
重建后的京华依旧繁华。他木讷的起身，萧条的背影在灯火阑珊处显得孤单冷漠。
马车缓缓驶进威严森森的宫门，有眼色的侍卫纷纷跪下：
“恭迎圣驾。”
在她去后，他借此计划行事，扇动民乱，发动政变，登上帝位。而那个清雅似莲的她在史官笔下，昭罪千古，就连好好下葬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红颜早已烟消云散。
他拎着酒壶瘫坐在皇宫禁地里，看竹影婆娑。
这里是她与他初见的地方。
她的衣冠冢也在这。
在南国的传统里，被火烧死的人是没有资格入轮回的，只能化作一缕幽魂依附在身前遗物上。
于是他亲手刨了三天三夜的废墟，将寻得的金钿银钗埋于此处。
只为她还在他身边。
“其实那场霍乱是我干的，你不是找不到发兵的借口吗？那好，我帮你。”
这是她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无关风月，只剩辛酸。
在场场勾心角逐间，最难容下的便是爱慕。
浊酒一杯，天地独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