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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1吕福在这几天没有将猫儿尿喝得底朝天,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猫儿尿”,是已死去多年的堂客周菊,给他所喜好的酒这种液体,取的一个颇为讥讽的名字。吕福的生活里没有酒,打个比方,就如同我们的生活里没有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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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福在这几天没有将猫儿尿喝得底朝天,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猫儿尿”,是已死去多年的堂客周菊,给他所喜好的酒这种液体,取的一个颇为讥讽的名字。吕福的生活里没有酒,打个比方,就如同我们的生活里没有空气一样,没有空气我们能活得了吗?没有酒,吕福也活不了。
吕福的堂客,吕奎他娘周菊,终于间接地死在这清澈透明的液体猫儿尿中。确切地说,当猫儿尿再一次地漫灌了吕福的大脑,昏迷了他的头颅时,再次陷入绝望的农妇周菊,由猫儿尿突然想到了另一种液体,正是这种少量的液体淹死了她。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那天,周菊让吕福去村头的小卖部,用从家里老母鸡屁眼里抠出的二十几颗鸡蛋去置盐换油时,到达小卖部,他却鬼使神差地换成了猫儿尿——在吕福的胃里,猫儿尿远比鸡蛋可口,远比油盐必须,不可或缺。所以,当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的吕福,像醉酒后只差提着根梢棒,红着眼的武松,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空手而归,且又一次与母狮一样暴跳起来的吕奎他娘遭遇时,吕福连祖上不知哪代传下来的唯一一件宝贝——清花瓷福字罐儿,连堂客灶屋里的淹菜坛子,连堂客火垅里熏好的唯一一块腊肉,都一并抱着扔向猪圈的时候,吕奎他娘彻底地绝望了。她想到了另一种液体。她连续敲开了两支本是用于杀菜青虫的速灭杀丁,而后躺在床上泪眼汪汪地步入了另一遭人世。
而她的男人吕福直到这一刻,还在院子里咆哮着……实际情况是,他当时完全被猫儿尿灌昏了头,什么也不知道啊。
在这个可怜的农妇最后的胃口里,速灭杀丁这液体的滋味兴许就是酒的滋味,酒这种液体的滋味可能就与速灭杀丁相差无几。大概一样的难喝。她痛恨酒,因此,她短暂的一辈子里没尝过一滴酒。她也只是猜想。可这,居然是这个不要脸的,空有一身好力气的男人嗜好了半辈子的东西?
这个在村子里因出个了酒鬼男人而穷得不能再穷的家,一下子又没了女人,真如雪上添霜。酒继续淹没着这个家。这个家在酒的淹没下,过着更加窒息的日子。而这一年,可怜的儿子吕奎才仅仅十岁。
堂客被吕福在那间独屋后院的林子里,以一座石块砌就的孤坟,简简单单,惨惨淡淡地稍稍安置下来后,他的猫儿尿照旧喝,吕奎没娘的日子照旧过。
一晃,日子在醉醉歪歪中也总算溜过去了十年。
家还是那个穷家,屋还是那间破独屋。唯一不同的是,娃子吕奎悄没声息地长大了。但可能是过得太压抑,这长得倒是壮壮实实的娃子,却始终不爱说话,终日里黑丧着个脸,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也是的,没娘的娃子嘛。人们都说。
后来,在吕奎们所在的村子里,亦渐渐地出现了进城务工潮,有一天,吕奎觉得自己胳膊腿也长硬朗了,便用发育得粗大的嗓门儿,冲抱着酒瓶灌得目光迷离的爸,完全是吼叫着说了一席话。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对他爸说得最多的一席话,他说,爸,改明儿我也出门去!困在屋里,屁钱也挣不到一分,再说你又只知道喝你的猫儿尿,又没打算给我张罗找媳妇,我这辈子不能指望你了,我想过了,自个儿的事还是自个儿办吧。
吕奎在心中早已多次重复的最高梦想是:在城里卖上一些年自己的力气,然后在靠近村里的公路畔,建上一座村长家那样的小洋房,以改天换地的姿态,取代这间破屋。然后娶媳妇……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他坚信,他有这个气魄。
谁没年轻过呢?
谁在这个时候没有梦想呢?

2

早在近年关的时候,吕奎就早早地将电话打进了村长的屋子里。一直沉默寡言的儿子这次一反常态,不知是自己太高兴了呢,还是太不放心他这个酒鬼爸爸?吕奎说了很多话。犹如换了个人。他在电话中恶狠狠地冲电话那头喝得舌头打卷儿的爸说,今年过年不许喝酒,喝酒就接你喝速灭杀丁。给你说件事,你可要仔细听着,你儿子今年说媳妇了!知道吗!要带回家哩!你在人家姑娘面前,可要好好表现,丢了我的丑你老了我可不给饭你吃了!饿死你不说,先断了你后半辈子的酒!
儿子悄没声息地长大了,在老子面前的威风也跟着不知不觉地疯长起来了。醉态中的吕福暗暗想。看来他小子现在完全没把我这当老子的看在眼里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倒不是蛮在乎这些。吕福活了大半辈子了,清夜扪心,自己跟自己说个实话,生活中除了酒,还是酒。他这样子能得到别人,包括儿子对他的尊重么?他对得起这个家么?对得起堂客么?对得起儿子么?渐渐地活过四十岁了,现在才猛然惊觉,自己其实一直生活在一种内疚之中,自知理亏之下,所以才习惯了儿子在他面前威风日复一日的疯长。
高兴倒是主要的!
好家伙!这娃子可是一无所有啊,出门才不到一年,居然找了个媳妇!而且这娃子在此之前并没露半个字儿的消息!
吕福又想,在村里,当老子的为做儿子创造条件,找媳妇,是天经地义的事。是一件推脱不掉的事。是一项义不容辞的责任。可眼看儿子都二十岁了,他什么条件也没能为他创造。不说别的,到如今仍住一间有好几处漏风,用塑料薄膜勉强堵住的破屋不说,至少在本村,有谁不知道他们这一家有他这个酒鬼父亲?一家全都毁在他这个酒鬼身上?这就是他为儿子创造的条件?……只要神经正常的姑娘,有谁会往他的这个家里钻?
笨笨拙拙地搁下村长家里电话的那一瞬,吕福的满脑子的酒霎时就醒了多半。多少年了,酒醒得这样快,可是第一次。好啊,娃子说媳妇了,说媳妇了!堂客死了这么多年,一直是灰色的日子,今天猛然间明朗亮堂起来了!
我误了我的堂客,可不能再误了我儿子的堂客。
吕福脑子里猛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自创的“警句”。
没了堂客的十年生活证明,女人,远比酒重要。而且重要得多。莫说让我今年过年不喝酒,要是你娃子不费我的事,真是说成了媳妇,就是让我永远不喝酒,我也做得到。
在回自家的那间独屋前,吕福边对远在城里的儿子比划着手势,边喃喃自语如是说。
可他远在城里的儿子哪里听得见?
看到他仍是一路迈着深深浅浅,高高低低的脚步,且如此喃喃自语,不知所云时,村子里的人都指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说,这醉鬼这回醉得够厉害的了,照这样喝下去,可怜吕奎这娃子要提前当孝子了……吕家后院林子里,就要砌双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