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日来临，她穿着朴素的棉衣，走到那艘小船上，离开了家乡。她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这里的山水，这里的房屋，这里的袅袅炊烟。可是，少了那个人，她却觉得一切都变了。
那个写下一句句感人心腹的诗句的人。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龚自珍会有那么大的才学，那么光明的前途，她只知道，在他失望灰心的时候，她曾经说过他写下的东西是这世间最动人的东西。不过这是实话。
虽然她不懂，但也模模糊糊明白，这些诗句，写的很好。
她不知道他真实的名字，只知道他让她唤他为龚公子。她当时其实心里觉得很苦涩，毕竟她只是个农家女子，她遇到这种贵公子，本以为会滋生些情愫，结果人家都名字都不屑告诉她。
可是，如今他走了，她还能找到他吗？找到了他，还能说什么？就算真的能说什么，也一定会发生些什么吗？究竟是什么原因，什么感情，什么勇气，她可以这样放弃一切去找寻那个连名字都不愿告诉他的人。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也没有想明白。可是，总觉得，若不去这一趟，就真的迟了。
待到下船时，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她瞥见一家装扮的五光十色的楼阁，匾额上面写着“望月楼”。
一时好奇，便走了进去。可是刚一进去，众人就纷纷看着她，眼中尽是不解。她红着脸，走去一个打扮的招蜂引蝶的女人打听：“姑娘，这是哪儿啊？”“这，这是望月楼，青楼。”
虽说她见识少，但对于青楼这一说，也是知道的。
刚要走，突然楼上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一个搂着衣不蔽体的女子的男子从上面走了下来，他的笑容那般耀眼，她是一眼就认出了。
龚公子。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当时的她那么单纯，岂会料到，在这种地方，会遇见一个自己一直认定是“神”的男子。
她看着这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她觉得那个女人长的很好看，比自己好看多了。于是她埋着头，向外面拖着步子走去。突然，背后，他又叫了一声，姑娘，等等。
她回头，只见他满目的关心，真真切切地问，你一个姑娘家，怎会来到这种地方，是不是与亲人走散了？可需要帮忙？
要她怎么说？是来找他的？她一眼认出他来了，可是你却不记得他了？
她哽咽了一下，缓缓说，龚公子，是我啊，胭脂……
他好像一下子瞪大了眼，眼中闪烁着水光，问她，你是胭脂？
他记起她了！她惊喜地点头，不住地说，对对对，是我，胭脂。他拥她入怀，吻着她的发丝，温柔地说，胭脂，我终于找到你了，那一日，你在闺房中弹的歌曲我真是一生都忘不了了，洛阳一别，今日总算是相遇了。
洛阳一别？弹曲？不对，这些他们都没有做过，他们见面不是在渭河边因为一个花灯而相识的吗？
没等她反驳，他又说，胭脂，你不是张家老爷的小女儿吗？他不是不许你出来吗？你是怎么出来的？
原来，是认错人了。他是龚公子没错，她也是胭脂，只不过，又多了一个胭脂横在他们中间，而这个胭脂恰恰比她的份量还重。她想了一会儿，她真的怀疑，当初那个颓废地躺在草地上，待人和气，叫她作胭脂姑娘的男子是到哪里去了？现在这个留恋烟花之地的男子又是谁？究竟是不是他？
她不说话，他以为她默认了，于是欢喜地抱紧她，在她耳边说，胭脂，这样好不好，我纳你为侧室。
她失望地转过头，他以为他得到了一个胭脂，却不知，是失去另一个胭脂。而且，还是侧室吗……
她攥紧拳头，牙齿咬的发白，她说，不了。受之不起。
胭脂，你是说真的吗？他不信。她坚定地点头，嗯，不。
他松开手，一脸悲伤。他说，胭脂，你不是爱我么？
那一刻，她突然好想哭。这算什么？一只手牵着一个青楼女子向她求婚？而且，那个她，还不真正的她。还是在向另一个胭脂求婚，要纳她为侧室。
她抬头，狠狠说，死都不做。
她看见他决裂地转身离开，她看见他在数日后又娶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妻子，她还看见他从一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变成一个有名有利的官场中人。
变的真的很快。
又过了几日，她路过街边，看见他和他的美娘子甜甜蜜蜜地走过。那两对身影，遥远地恍若隔世，让她错觉了好一阵。对啊，这一回，不仅是她，还有另一个让他有情有义的胭脂，也被他遗忘了。
她笑着笑着，不禁笑出了眼泪。然后又一日，他在朝堂中与人发生争执，他跌跌撞撞回家时，看了她一眼。她不与他视线相撞，转过头去，又听他冲她喝道：见我落魄，你就那么得意吗？
她不语。他又骂道：说中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同样恶言：对啊，说中了，我就是那么得意。
他拂袖而去。
后来，她听别人说，他辞官回家了。还是一个人走的。所以，在他把手伸出来的时候，她心跳的有点快。他说，跟我走。
她转眸，柔情蜜意：你可还记得，这世上，是否还有一个胭脂呢？
他愣了片刻，摇头，怎么会呢，这世间，你就是独一无二的胭脂。
哦，原来如此。多好听的情话啊。可是，他还是忘了，忘了那个曾在乡间苦苦等他，又舍下一切来找他的女子，胭脂。她宁愿他不爱她，因为，那样至少他还会记得，这个站在他眼前的女子，不是那个胭脂，而是另一个胭脂。
他又一次走了。
在多年以后，他死之前，她匆匆赶去见他最后一面。他向所有人交待了遗言，然后，他让她留下，再陪陪他说说话。她默默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满头的白发，看着他苍老的容颜。
他紧握她的手，浑浊的泪水滴滴渲染在她的手上，她突然发觉，原来他流泪，她也还是会难过的。
他问，为何当年，你不嫁我，为何当年，你不跟我走？
她没法回答他，因为问完这些一直积蓄在心中的问题后，他就闭眼了。这些秘密，这些往事，还是被大雪掩埋了。
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个曾经陪着一个落魄男子，不顾世人眼光地安慰他的那个女子，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个居住在渭河，满心的爱，却被人一点点抽干的胭脂，也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个胭脂，曾经是多么多么爱他。
他亦到死，都还是不明白，不记